《雨巷里的老照片》

巷口的槐树又落了一地黄叶。我蹲在青石板缝里收拾碎玻璃时，那枚镀金怀表的表链突然从石缝里滑出来，在积水里晃出一道细碎的光。表盘上的罗马数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张扭曲的嘴。

十五年前的雨夜，我就是这样蜷缩在巷尾的垃圾箱后面。雨水顺着塑料雨衣的裂缝往下淌，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溪。那时我刚从省城回来，行李箱里装着母亲化疗后剩下的药片，和父亲临终前塞给我的这张泛黄照片——父亲穿着旧军装站在天安门广场，背后是飘扬的国旗。

“小满，别看。”父亲的手死死攥住我的肩膀，他指甲缝里的血泡在消毒水气味中泛着紫。我至今记得他瞳孔里倒映的监护仪曲线，像一条挣扎的蛇。那天他突然清醒，用插着输液管的手指在床单上划拉，直到护士跑来按住他发抖的胳膊。

此刻怀表里的齿轮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慌忙把表塞进裤兜，却摸到另一枚钥匙。钥匙扣上系着半截红绳，末端系着一枚铜制书签，上面刻着”1943年秋”和”未完待续”。这分明是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的那本《边城》里的书签。

记忆像被雨水泡发的胶片，一帧帧在眼前闪回。那年冬天，奶奶病危时把全家聚集在老宅阁楼。她用红绳把书签系在父亲的手腕上，说这是当年父亲参加远征军前，她偷偷埋在后山的日记本上的记号。”等胜利了，你带着它去寻找。”她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飘雪的远山，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描摹着什么。

我忽然想起父亲弥留时反复念叨的”1943年”。他总说那年冬天在缅北失踪的连队，有个会吹竹笛的文书，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星空练习《月光奏鸣曲》。而奶奶的日记本里夹着半张泛黄的乐谱，和书签上的日期完全吻合。

怀表突然卡在齿轮里，表盖弹开时掉出张泛黄的电报。收件人是我父亲，发报日期是1943年10月12日。电文只有一行字：”家书抵万金，勿念。”背面是奶奶的字迹：”阿满已安好，勿忧。”

巷子里的路灯突然亮起来，积水倒映着斑驳的树影。我看见父亲背着行囊站在雨幕里，军装下摆沾满泥浆，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全家积蓄的布包。他抬头望向巷口飘扬的国旗，雨水顺着帽檐滴在石板路上，绽开一朵朵细小的花。

“表哥！”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伞跑过来，发梢挂着水珠，怀里抱着本翻旧的《边城》。她仰起脸问：”奶奶说找到这个能解开谜题吗？”我这才注意到她胸前的红绳，和记忆中奶奶临终前系在父亲手腕的红绳一模一样。

我们沿着雨水冲刷的小径往老宅去。青苔覆盖的石阶在脚下打滑，怀表里的齿轮却突然开始正常转动。当表针指向下午三点时，巷尾传来悠扬的竹笛声，像极了父亲说的那个失踪文书的声音。拨开最后一丛荒草，土墙根下露出半截褪色的木箱，箱盖上用毛笔写着”1943年秋”。

箱子里躺着本精装日记，扉页上奶奶的钢笔字力透纸背：”给未来的阿满”。泛黄纸页间夹着张黑白照片，是父亲穿着军装站在缅甸丛林里的留影，背景里隐约可见竹笛的轮廓。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乐谱，正是《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

雨停了。巷子里的积水映着蓝天白云，怀表的滴答声和竹笛的旋律交织成奇异的和声。小女孩踮起脚尖，把书签轻轻按在日记本上。当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在风里响起：”阿满，该回家吃饭了。”

此刻我握着那枚铜制书签，终于明白回忆从来不是惩罚。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那些被泪水浸泡的真相，最终都会化作照亮前路的星火。就像父亲在日记里写的：”真正的告别，是让记忆开出花来。”

巷口飘来槐花的香气，混着厨房里炖肉的焦香。我转身看见母亲站在巷尾，她手中的蓝布伞在暮色中轻轻摇晃。伞柄上系着半截红绳，末端系着一枚镀金怀表的钥匙扣——正是我此刻握在手中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