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与远行》

暮春的江南细雨里，我站在苏州博物馆的飞檐下。檐角铜铃被雨打得叮咚作响，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在临江书院听到的风铃声重叠。那时我背着褪色的青布书箱，在青石板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像极了《雪中悍刀行》里徐凤年策马踏雪的蹄印。

父亲总说我的书箱装着整个江湖。他亲手做的桐油箱里，除了《资治通鉴》和《孙子兵法》，还藏着半块玉佩——那是祖父在朝鲜战场失踪前留给他的遗物。每当夜深人静，我就着油灯读《江湖小史》，看徐凤年跨过剑门关时青衫染尘，听陈平安在倒悬山拾起碎银，那些墨香里的刀光剑影，竟比窗外的雨丝更让人心潮难平。

去年深秋回乡，在老宅阁楼翻出泛黄的笔记本。扉页上祖父用遒劲小楷写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字迹间似有硝烟浮动。翻到夹着玉佩的那页，赫然是祖父的临终笔迹：”平安当先，凤年莫迟。”墨迹未干的折痕里，藏着两个少年郎的影子——一个在书斋里研读兵法，一个在沙盘前推演战局。

“阿宁，你又在看什么书？”母亲端着姜茶推门进来，茶香混着桂花香在空气中氤氲。我慌忙合上书页，指尖触到玉佩的棱角。母亲布满茧子的手抚过书脊，忽然指着《江湖小史》说：”你爷爷当年就是被这书迷住了，结果在朝鲜战场丢了命。”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泪光，”他临走前让我答应你，要像徐瘸子那样去闯荡，可你呢？天天窝在家里看这些没用的。”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我望着茶汤里浮沉的茶叶，想起去年在敦煌莫高窟看到的壁画。那些飞天的衣袂在幽暗洞窟中飘了千年，画工们用朱砂与石青描绘的，不正是对远方的永恒向往？可当我在鸣沙山脚拾起一片风化的陶片时，却觉得掌心的温度比任何经卷都真实。

在西北戈壁遇见的牧民老马，让我对”归途”有了新的理解。他的蒙古包建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每天放牧时都要对着腾格里峰的方向跪拜。他说：”草原上的风会带我的灵魂回家。”这话让我想起陈平安跪地捡碎银的描写，原来真正的归途不在脚下，而在心间。老马教我骑骆驼时，特意把祖传的银鞍系在我身侧，”好孩子，记住这个家在哪儿。”

去年冬天在西安回民街遇到个卖糖画的老人。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褂，案板上的糖稀能拉出三米长的龙须。有次我多给了他十块钱，他笑着往我兜里塞了个糖人徐凤年。”后生仔，这糖画是甜的，可江湖路是苦的。”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我的手腕，”你爷爷当年若肯放下书卷，或许就能……”话没说完就被驼铃惊散，糖人凤年被北风卷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

今年清明在南京梧桐树下，遇见了大学时的室友林晓。她穿着合身的高定西装，手腕上的卡地亚手镯闪着冷光。”现在我在投行做风控，每天处理几十亿的数据。”她笑着递给我名片，”你还在写那些酸文？”我摩挲着名片上烫金的logo，忽然想起徐凤年大婚时的凤冠霞帔，原来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人间烟火”。

深夜加班时，林晓发来消息：”今晚有场行业酒会，徐总说要见你。”我盯着屏幕上的”徐总”二字，想起祖父笔记本里那个”凤年莫迟”。酒会上，那位西装革履的”徐总”端着红酒走来，领带夹是祖父那半块玉佩的复刻版。”听说你还在写书？”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当年要不是爷爷……”

暴雨倾盆的夜晚，我在陆家嘴的玻璃幕墙后看着城市灯火。霓虹灯把”平安”二字映在楼体上，恍惚间与陈平安在倒悬山拾银的场景重叠。手机突然震动，林晓发来消息：”徐总邀你共饮。”我望着窗外如洗的月光，忽然明白：徐凤年的青衫白马早已化作西装革履，陈平安的碎银满地变成了股票代码，而每个人心里都藏着那半块玉佩。

今晨整理旧物，从书箱夹层里翻出祖父的军功章。铜制徽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背面刻着”平安当先”四个小字。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马蹄声，转头看见父亲骑着老式二八自行车推门而入，车筐里放着刚从菜场买回的碧螺春。”你爷爷当年就是骑着这辆凤凰牌自行车，从江南骑到鸭绿江畔。”父亲摘下草帽，露出被岁月晒黑的额头，”他说徐凤年要骑马，陈平安要推车，可我们这些当爹的，只能把马和车都扛在肩上。”

暮色四合时，我骑着那辆凤凰自行车穿过苏州老街。青石板路上的车辙与二十年前重叠，晚风里飘来评弹的吴侬软语。忽然在临江书院的牌坊下遇见卖糖画的老人，他正在给游客画徐凤年。”后生仔，来碗糖水？”老人笑着递给我一碗桂花糖水，”甜的归途，苦的远行，都是人生。”糖水在舌尖化开的瞬间，我看见两个少年在暮色中策马扬鞭，一个走向烽烟，一个走向炊烟，而他们的衣襟上，都沾着彼此的汗与泪。

归家路上，父亲指着街角新开的咖啡馆说：”你王叔在那儿开书店。”推门进去，满墙的线装书与电子屏相映成趣。王叔正给客人讲解《雪中悍刀行》，见我进来笑着递来一杯咖啡：”当年你爷爷说要开家书店，结果在朝鲜战场……”落地窗外，暮色中的城市灯火与二十年前在临江书院的油灯渐渐重合，两个时代的归途与远行，在咖啡香中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