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本子》
我至今记得那个下午的蝉鸣声。母亲在厨房里剁排骨的声响突然停了,案板上的骨头”咚”地砸进搪瓷盆里。父亲扶着门框站在玄关,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张开的羽翼遮住客厅。
“小满,你表哥结婚的事,你听说了吧?”母亲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说你表嫂是同性恋。”
我手里的玻璃杯突然变得滚烫,水珠顺着杯壁滑进袖口。这个下午的阳光变得刺眼,连空气都凝成透明的琥珀。表哥林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我确实和苏晴领证了,她是个女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远发来的结婚证照片。照片边缘泛着蓝光,红本子上”苏晴”两个字像两滴凝固的血。我盯着那个日期,2023年5月20日,正是我生日那天。
一
表哥的婚礼在老家县城的喜宴厅举行。我穿着母亲连夜改制的旗袍,盘发里藏着两根银簪。当司仪喊出”请新人入场”时,我看见林远挽着个穿西装的姑娘走来。苏晴的耳垂上戴着珍珠耳钉,笑起来时眼尾有颗小痣,和照片里判若两人。
“小满,这是你表嫂。”林远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叫苏晴,是市里医院的护士。”他替我整理旗袍盘扣时,我闻到他袖口残留的消毒水味,和那天在病房里一模一样。
婚礼进行到敬茶环节,苏晴突然扶着腰蹲下。宾客的惊呼声中,我看见她后腰处渗出的血迹,像朵绽开的红梅。林远慌乱地扶她起来,我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和我去年送他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内圈刻着的”XY”变成了”S&Y”。
二
那天深夜,我躲在阁楼里翻出林远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病历:2022年9月,苏晴确诊乳腺癌中期。诊断书右下角有主治医师的签名,和林远手机里保存的医生号码完全一致。
“他说要陪她走完最后的日子。”我摩挲着日记本上”XY”的刻痕,”他说等她好了,我们就结婚。”字迹从工整变得潦草,最后几页全被泪水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阁楼的木地板吱呀作响,我听见楼下父母在争吵。母亲把茶杯摔在瓷砖地上,碎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表哥是同性恋?可他父亲是市里最正直的官员!”父亲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我们林家不能要!”
我握紧日记本冲下楼,却在玄关被父亲拦住。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我肩上,温度烫得惊人。”小满,你表哥已经和苏晴登记了。”他从西装内袋掏出张红本子,封皮上的烫金字在月光下泛着红光,”这是合法的。”
三
苏晴的病房在七楼西侧。我推开门时,她正靠在窗边织毛衣,阳光穿过纱窗在她银白的发丝上跳跃。她抬头看见我,笑着把毛线团塞进我手里:”小满的手真灵巧,织的围巾比去年更细密了。”
林远坐在床边削苹果,削皮刀在果肉上留下的螺旋纹路像年轮。他听见动静抬头时,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的戒痕——昨天才摘下来的戒指,戒圈内侧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医生说化疗可能会影响生育。”苏晴把毛线针塞进我手里,”林远想领养个孩子,你愿意当他的干女儿吗?”她的声音像秋日里的风铃,轻轻一碰就碎成满地月光。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毛线的指尖,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林远替我挡下同学投来的石子。那时他也是这样,把最锋利的那面朝外,护住我脆弱的背脊。
四
领养手续在民政局办得异常顺利。当我把”林小满”的户口本递给苏晴时,她眼角的泪光比窗外的月光更亮。”这是合法的。”林远把结婚证翻过来,封皮上的钢印红得刺眼,”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法律承认的家人。”
回家的路上,父母的车始终停在三个街区外。我透过车窗看见他们站在梧桐树下,父亲的烟头明明灭灭,母亲的围巾在夜风里飘成苍白的旗。
“小满,”林远突然握住我的手,”你愿意当我们的女儿吗?”他的掌心滚烫,像要融化我掌心的茧。我看见苏晴在副驾驶座上点头,她身后的车窗倒映着漫天星辰,每一颗都像红本子上凝固的血。
五
现在每当我走过民政局门口,总能看见那对石狮子。他们昂着头接受香火,却不知道有多少对恋人像被烈日晒化的雪,在红本子的烫金封皮下慢慢蒸发。
上周苏晴的骨扫描报告终于出来了,医生说癌细胞没有扩散。林远把诊断书折成纸船放进池塘,纸船载着两枚戒指顺流而下。我蹲在岸边看它们漂过柳树,突然想起那个蝉鸣骤停的下午。
母亲昨天寄来包裹,里面是件新做的旗袍。我站在镜子前系盘扣时,听见楼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父亲总说红本子是废纸,可当我在领养文件上按手印时,钢笔尖戳破的皮肤渗出的血,在纸上开出了比玫瑰更艳烈的花。
此刻窗外又传来蝉鸣,我听见林远在厨房剁排骨的声音。苏晴的银簪在旗袍盘扣间闪着微光,像两颗永不分离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