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来信》
我最后一次见到陈默是在北站的月台上。他穿着褪色的驼色大衣,左手拎着两个鼓鼓的行李箱,右手攥着我织了三个月的灰格纹围巾。风卷着细雪掠过铁轨,他呵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细霜,像我们三年里无数个欲言又止的清晨。
那是2018年深冬,我作为交换生被派往哈尔滨工业大学。初到松花江畔的那个雪夜,我在出租屋里收到人生第一封手写信。信纸上的字迹被暖气熏得微微卷边,开头是”小满你好”,结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眼睛是两粒黑纽扣。后来我才知道,这枚纽扣是他在夜市淘来的,因为上面印着”哈尔滨”三个字。
我们隔着四百公里通信。他在南方国企当技术员,我每天往图书馆赶,午休时总要在窗边发半小时呆。有次他寄来真空包装的松花江胖头鱼,我蹲在厨房解冻时,手机突然震动,他发来视频请求。镜头晃动间,我看见他身后堆满零件的工位,墙上的倒计时牌显示距项目验收还有十七天。
“今天在车间被扳手砸到手指。”他举着缠着纱布的手指比划,”医生说再伤到神经就做手术。”背景音里传来同事的喧闹,他突然压低声音:”下个月能请假吗?我想…”话没说完就被金属碰撞声打断,最后只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
后来我才知道,那十七天里他每天工作十四小时,验收当天凌晨三点才带着满身油污回家。他给我寄的最后一箱邮件是拆开的零件盒,里面躺着半枚齿轮,边缘还沾着焊锡。附着的便签上画着歪扭的箭头,指向某个日期——2020年3月8日。
2020年春节前夜,我在出租屋收到个包裹。打开是台老式翻盖手机,屏幕裂成蛛网状,按键上贴着”已激活”的标签。拨通电话的瞬间,电流声里传来沙沙的杂音,接着是带着汽笛声的”喂”。我听见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小满”,像被北风卷着灌进耳朵。
“我退职了。”他说话时手在发抖,”项目组解散,厂里合并了。现在在物流公司当调度,能自由安排时间。”背景里隐约传来货场汽笛,他突然说:”下月初八,哈尔滨东到广州南的高铁,D274次,你记得带暖宝宝。”
那天我抱着手机在中央大街走了整夜。卖糖葫芦的老伯问我要不要加热,我摇摇头,看路灯把糖稀熬成琥珀色。第二天清晨,我在高铁站看见他蹲在月台石阶上,膝盖上摊着本《铁路时刻表》,指腹反复摩挲着D274的班次。晨雾中他转身时,我认出那件驼色大衣——和三年前在信里夹带的衣料样本一模一样。
我们坐在27车厢的隔间。他给我看调度室的工作台,墙上挂着巨大的电子地图,无数红点随着列车图标闪烁。”现在每天看着列车穿山越岭,”他转动着茶杯,”突然觉得能和你一起坐这趟车,就像把整条铁道都装进了眼睛。”窗外飞雪如絮,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有铁锈的味道。
返程时他送我件羊绒大衣,内衬绣着”松花江畔”。我带着它回到南方,却在2022年冬天收到褪色的牛皮纸袋。里面是本精装铁路年鉴,扉页夹着张泛黄的车票存根——2020年3月8日,哈尔滨东到广州南,二等座。旁边用铅笔写着:”那天你发烧到39度,非说要看列车进站。”
去年清明,我站在广州南站月台,看着D274次列车呼啸进站。广播里报出”到发时刻”时,我摸到大衣内衬的刺绣。陈默发来视频,画面里他正站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的冰灯展前。镜头晃动间,我看见他身后卖冰糖葫芦的阿婆,正往他兜里塞两个热乎乎的糖葫芦。
“下个月去冰城看灯会吧?”他对着镜头笑,睫毛上沾着细碎冰晶,”这次提前半年请假,给你准备惊喜。”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拆开零件盒时,那枚齿轮上的焊锡痕迹,原来早就预言了此刻的纠缠。
此刻我们坐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的茶馆。他给我看新买的电子书,书页间夹着去年冬天的糖葫芦签子。我摩挲着茶杯上的铁路标志,忽然听见他说:”当年在厂里画图纸,总想着哪天能画到你的家乡。”茶汤泛起涟漪,倒映着我们相视而笑的影子,像两枚齿轮终于咬合在正确的齿槽。
窗外的雪又落下来,像那年他指给我看的初雪。我忽然明白,有些距离不是用里程计丈量的,而是用等待的次数、信纸的折痕、以及无数个在深夜亮起的手机屏幕。就像松花江的冰层,看似坚不可摧,却会在某个清晨碎成无数星光,铺满整条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