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行》
天还没亮透,我就被母亲按在行军床上。她粗糙的手掌贴着我的后颈,像块烙铁。”明早五点准时出发。”她往我书包里塞了块压缩饼干,塑料包装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窗外的梧桐树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我望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图书馆通宵复习时,同样被冻得发麻的指尖。
山脚的雾气像团粘稠的棉絮,裹着登山杖在脚下打滑。我数着石阶上的青苔,第十七块砖面有只蜗牛正背着银亮的黏液,在晨光里拖出蜿蜒的痕迹。前日刚发下来的物理试卷还揣在兜里,鲜红的”62″分被汗水洇得模糊。身后传来老张头咳嗽声,这退伍老兵总说:”山腰的鹰嘴崖要当心,当年我带兵演习摔断三根肋骨。”
七点零三分,山风突然变得锋利。我摸到口袋里的怀表,这是父亲病危前用最后三个月工资买的。表盘玻璃裂了道细纹,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前日医生说父亲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可他坚持要参加儿子的成人礼。此刻怀表盖内侧的钢印还泛着冷光:”赠予最坚韧的战士”。
鹰嘴崖在雾中若隐若现时,我的登山包突然变得千斤重。碎石从指缝间簌簌坠落,像无数把细小的刀。老张头已经消失在浓雾里,只有我脚下歪斜的登山杖在虚空中晃荡。背包侧袋的水壶冻成了冰坨,喉咙里泛着铁锈味。去年冬天在实验室通宵赶报告时,胃里也是这样翻江倒海。
八点二十分,我摸到了岩缝里的冰锥。这截冰晶足有半米长,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指尖触到冰面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突然涌来:父亲化疗时枯瘦的手,母亲在工地扛水泥时磨破的虎口,还有去年冬天在图书馆打盹时,被咖啡渍染黄的《时间简史》。
冰锥突然断裂,寒气顺着指缝直窜骨髓。我踉跄着抓住岩壁凸起的青苔,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在冰面上绽开暗红的花。怀表坠入冰窟的刹那,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小满,爸爸给你买了块怀表。”那是他最后的清醒时刻。
九点五十分,浓雾再次吞没了所有声响。我蜷缩在岩缝里,看着掌心的冻疮裂开血口。去年冬天在实验室调试设备,被低温烧坏的皮肤现在还在隐隐作痛。背包里除了怀表,还有没来得及吃掉的压缩饼干,包装袋上印着”万分之一概率成功”的标语——那是某品牌登山杖的广告词。
忽然有冰粒落在睫毛上。抬头望去,雾气正在消散,十点钟方向显露出鹰嘴崖的轮廓。去年冬天在图书馆顶楼,我曾用望远镜观察过这座山,当时父亲正在病房打点滴,监护仪的滴答声和山风一样紊乱。此刻冰锥断裂处的冰棱折射出七彩光晕,像道通往云端的阶梯。
十一点零七分,我触到了岩壁上的登山扣。金属扣环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和怀表钢印的冷光遥相呼应。去年冬天在模拟考中失利时,班主任把这张试卷折成纸船放进鱼缸,说”每个错误都是通往成功的船票”。此刻掌心被碎石磨破的血迹,正和纸船上的墨迹混成一片。
正午的阳光突然变得滚烫。我扯开冲锋衣拉链,看见山腰的云海翻涌如浪。去年冬天在操场长跑,体育老师指着远处说:”看见山巅的雪线了吗?那是坚持的边界。”此刻云层正在消散,露出山巅的琉璃瓦顶,檐角的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十二点三十分,我站在观景台时,怀表残片正躺在背包侧袋。去年冬天在父亲病房,他教我修怀表时,曾用镊子夹着细如发丝的游丝:”看见这根丝了吗?人生就像它,断了可以接,松了可以紧。”此刻山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远处城市像块正在融化的积木。
下山时老张头在半山腰等我。他递来热腾腾的姜茶,塑料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在我手背。”鹰嘴崖的冰锥,”他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笑,”去年我摔断肋骨时,也是这么一根冰锥卡在岩缝里。”去年冬天在实验室通宵赶工,母亲悄悄往我包里塞了罐热茶,现在罐身还留着她的体温。
夕阳西下时,我摸到书包侧袋的钢印。去年冬天在父亲病房,他握着我的手说:”小满,爸爸给你买了块怀表。”此刻怀表残片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像父亲眼角的皱纹。山脚下卖烤红薯的老太太冲我招手,红薯皮上的焦痕,和父亲手背上的膏药痕迹重叠在一起。
归途经过图书馆时,我看见玻璃幕墙映出自己单薄的倒影。去年冬天在顶楼用望远镜看山,父亲正在病房打点滴,监护仪的绿光和山巅的雪光同样明亮。此刻怀表残片在背包里轻轻摇晃,像父亲最后的呼吸。
夜幕降临时,我坐在书桌前翻开《时间简史》。扉页上父亲的字迹已经模糊:”给最坚韧的战士。”去年冬天在模拟考失利后,我用红笔在试卷上画了道弧线:”万分之一概率成功。”此刻笔尖划破纸张,血珠在”成功”二字上绽开红梅。
窗外的梧桐树又开始摇晃,冰花在玻璃上凝成新的图案。我摸到口袋里的怀表残片,金属边缘在掌心留下细小的割痕。去年冬天在父亲病房,他教我修怀表时,曾用镊子夹着细如发丝的游丝:”看见这根丝了吗?人生就像它,断了可以接,松了可以紧。”此刻怀表盖内侧的钢印正和掌心的割痕重叠,像两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晨光再次穿透窗棂时,我听见怀表残片在背包里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去年冬天在实验室通宵赶工,母亲悄悄往我包里塞了罐热茶,现在罐身还留着她的体温。此刻我摸到书包侧袋的钢印,去年冬天在父亲病房,他握着我的手说:”小满,爸爸给你买了块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