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初醒》
我是在城西老画院的后院遇见那方石碑的。那天正逢梅雨季,檐角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鼓点,院墙外几株老梅的枝桠斜斜探进来,沾满湿漉漉的花瓣。碑前的青苔被雨水洗得发亮,苔痕间依稀能辨出”计白当黑”四个朱红小字,像是被时光泡旧的茶渍。
“小友可知这碑文后面的秘密?”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转身时正对上王老师浑浊却明亮的眼睛,他拄着竹杖的手腕上还沾着未干的墨迹。老人指向碑文下方:”瞧瞧这枚白点,是不是就在开头?”
我蹲下身细看,青苔覆盖的碑面上确有一处凹陷,约莫米粒大小,边缘圆润得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烙过。王老师用布满老茧的拇指轻轻摩挲:”六十年前,老先生们在这方石碑上刻《枯笔赋》,要求每个字的开头都要留白。可第一位刻字的老先生太急切,把白点刻在了’枯’字偏旁,结果整篇赋气韵都散了。后来有位砚台匠人见状,用残石磨了三天三夜,把白点重新刻到最前面的’计’字下方。”
院里的蝉忽然噤了声。我望着那枚白点,忽然想起半年前在美院附中临摹《兰亭序》的经历。那时我总执着于临摹王羲之的”之”字八种变化,却在某个午后发现,老师傅的宣纸边角总沾着几粒白灰——原来他在教我”计白当黑”的奥义。那些看似无意的留白,恰似山间云雾,让墨色有了呼吸的间隙。
“后来呢?”我追问。王老师从怀里掏出一方残缺的端砚:”这是当年砚台匠人留下的。看这裂纹,像不像梅枝?”砚台边缘果然蜿蜒着数道细纹,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老人将残砚放入我掌心:”他刻完白点就摔了刻刀,说’留白不是空白,是给后人留了把椅子’。”
暮色渐浓时,我跟着王老师穿过回廊。转过月洞门,忽见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山水。近看才明白,画师在留白处点出数枚白梅,墨色从右下角层层晕染,却始终绕开那片空白。王老师指着空白处说:”这是给后世画家留的接口,就像古琴谱上的’柱眼’。”
雨后的石板路泛着潮气,我突然想起《庄子》里”庖丁解牛”的寓言。那位解牛的高手,之所以能游刃有余,正是因为看透了牛体”大郤””大窾”的间隙。王老师忽然笑起来:”小友可知,当年老先生们为何要在《枯笔赋》开头留白?因为艺术最动人的时刻,往往藏在未言说处。”
三个月后,我在美院写生时又想起那枚白点。当我在速写本上画下第一笔山峦时,忽然想起王老师的话。笔尖悬在纸面良久,最终在”山”字的起笔处轻轻点出一个小白点。画完才发现,这枚白点竟与整幅画的最高处遥相呼应——那处留白,恰似云海翻涌时的天际线。
如今每当我教学生写书法,总会带他们去看城西那方石碑。雨水冲刷过的青苔,夕阳斜照下的白点,都在诉说同一个秘密:最精妙的艺术表达,往往始于对”无”的敬畏。就像中国园林的造景,最惊艳的亭台楼阁,总要给观者留出足够的想象空间。
前日整理旧物,翻出王老师留下的那方残砚。在手机电筒的微光下,我看见砚台底部刻着极小的字:”给懂得留白的人”。墨色早已被岁月晕染,但那道梅枝般的裂纹,依然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