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上的水痕》
初二那年冬天,我搬进了父亲留下的老房子。斑驳的水泥墙在寒风中发出呜咽,楼道里总飘着隔壁王婶炖中药的苦味——父亲肺癌晚期后,这座承载着我们三代人记忆的筒子楼,成了我与命运对峙的战场。
每天清晨五点,我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去学校。书包里永远装着两支钢笔,一支黑色写作业,一支蓝色应付考试。母亲在肿瘤科当护工,凌晨三点才能回家,所以书包夹层里总备着速食面。那天在楼梯转角撞见张老师,她裹着褪色的红围巾,目光落在我磨破的鞋面上:”小满,考虑过转学吗?”
我摇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父亲化疗掉光头发那天,我正在模拟考,监考老师听见笔筒落地发出的巨响,以为我作弊。那天之后,我总在课间用圆规在课桌刻痕,直到木刺扎进手指才惊醒。
“能独当一面了。”这是王婶第三次在楼道碰见我时说的话。她枯瘦的手指搭在我肩头,消毒水味混着她的体香,”你爸的遗物都处理干净了,连他抽了二十年的大前门。”我盯着她袖口露出的输液针眼,喉咙突然发紧。
那天夜里下雪,我蹲在厨房修煤气灶,看着蓝火苗吞噬油污。父亲总说这口德国进口的灶具是他最骄傲的”杰作”,此刻却因贪便宜买来假零件而罢工。灶台边缘的裂缝像张扭曲的嘴,吞没了半块发霉的面包——那是母亲今早偷偷放下的。
“叮咚”声在空荡的楼道格外刺耳。门缝里塞进个鼓鼓的信封,是班主任从省重点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我攥着通知书在楼道里狂奔,身后传来王婶沙哑的喊声:”小满,你妈在肿瘤科…她咳血了。”雪地上两行脚印突然分岔,我选择继续向前,任凭冰凉的雪水浸透裤管。
高二开学那天,我在校门口被保安拦下。新来的教导主任盯着我磨破的校服下摆:”这种破地方出来的孩子,也配考清华?”我摸到裤兜里皱巴巴的缴费单,母亲用化疗后浮肿的手写的字迹,每个数字都在颤抖。
深夜的操场成了我的秘密基地。月光把跑道镀成银色,我数着地砖缝隙里的枯叶,直到听见远处值班室传来母亲压抑的抽泣。那些她偷偷接私活照顾我的日子,那些在更衣室给我擦洗呕吐物的夜晚,此刻都化作地砖缝隙里干涸的泪渍。
“独当一面”的谎言在某个雨夜破灭。当我终于考上北大医学部,母亲却因肺积水住进了ICU。消毒水的气味里,我握着她枯槁的手,突然发现二十年未拆封的存折里,竟全是她的养老金。她插着管子的嘴翕动着,吐出的却是我父亲当年教我的那句话:”孩子,哭吧,哭干净了才能继续往前走。”
现在的我依然会在暴雨天躲进医院走廊,看实习医生们抱着病历本匆匆跑过。但我知道,当夜班护士在值班室哭湿枕头时,当规培生在主任骂人后躲进卫生间呕吐时,每个灵魂都藏着不能示人的伤口。就像父亲临终前用输液管在掌心写的”坚持”,就像母亲总把止痛药藏在护工制服夹层里。
上周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在他藏在书柜深处的铁盒里发现二十三个存折。每个存折的夹层都写着不同年份的日期,对应的都是我的重要考试日。最底下压着泛黄的日记本,1998年10月5日那页写着:”女儿中考前夜,偷偷吃掉孩子攒的三个硬币,现在她总说钱能买来安全感。”
玻璃窗上的水痕总是让我想起那个雪夜。当我在医院天台放声大哭时,晨光正穿透云层,把我的影子投在积满冰碴的窗上。那些独自扛过的风雪,最终都化作了映照星河的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