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木箱》

老宅的樟木箱是在梅雨季发现的。那天我蹲在阁楼地板上，用竹扫帚拨开积灰的蛛网，忽然摸到箱底几绺泛黄的发丝。母亲临终前总把药瓶藏在贴身口袋，我至今记得她枯瘦的手指如何颤抖着往我嘴里塞药片，而此刻那些缠绕在箱角的红绸带，正像她临终时攥紧的拳头。

箱盖开启的瞬间，樟脑味裹挟着陈年药香扑面而来。褪色的病历本里夹着张泛黄的拍立得，母亲穿着蓝布衫站在开满栀子花的院子里，笑容比春阳还要明亮。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她打着伞在积水里狂奔，怀里的铁皮药箱被雨水浇得生锈。那时我以为她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直到整理遗物时发现药箱里装着给我治哮喘的喷剂。

箱底压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1998年6月17日的字迹洇开一片水痕：”今天在肿瘤科看到小芳，她化疗后头发全掉了，却还偷偷给我塞苹果。”我猛然想起邻居小芳，那个总在巷口教我跳皮筋的姑娘，去年冬天在肿瘤医院门口给我送过一束白菊。日记本里还夹着张诊断书，日期是2003年3月12日，墨迹被水渍晕染成模糊的圆点。

最底下压着个褪色的丝绒盒子，里面躺着枚翡翠戒指。母亲总说这是外婆的陪嫁，可上个月清理遗物时，我在她枕头下发现张泛黄的结婚证，日期是1965年8月15日。那天我父亲在战场失踪，母亲却穿着新做的红旗袍站在城隍庙前，怀里抱着襁褓中的我。戒指内侧刻着”1952″的年份，比结婚证早了十三年。

整理这些旧物时，窗外的雨突然下得绵密。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我忽然明白，有些记忆就像被雨水泡发的药渣，表面看着残破不堪，实际上早已在时光里慢慢析出药性。母亲把最珍贵的都藏在樟木箱里，就像父亲把军功章缝进我的书包夹层，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最柔软的部分。

阁楼角落的旧座钟突然响起，发出”咔嗒咔嗒”的报时声。我起身擦拭钟表时，发现玻璃罩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小满，记住有些种子要埋在心里，等春天来了再慢慢种。”这是母亲教我认字时用的识字卡，背面还画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雨停时，我在箱底发现张1999年的汇款单。金额栏写着”5000元”，汇款人栏是”父亲”，收款人是”小满”。日期正是父亲失踪的第二天。汇款单右下角有行小字：”给小满买新书包，等爸爸回来。”这行字被母亲用红笔重重描过，像是要把希望刻进纸背。

樟木箱最深处躺着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玻璃药瓶。标签上的日期从1992年到2007年，每个都贴着母亲手写的标签：”1992.5.20，小满第一次高烧，退烧后画的太阳”。”1995.9.17，小满学骑车摔伤，结痂时画的蝴蝶”。”2002.7.12，小满考上重点小学，家长会笔记”。

这些药瓶让我想起童年每个伏案写作业的深夜。母亲总在台灯下给我读《十万个为什么》，药瓶在抽屉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会在药片盒里放颗水果糖，说”等解完这道题就奖励你”。如今那些药瓶依然整齐排列，玻璃表面倒映着我鬓角的白发，像极了她当年在镜前为我别发卡的模样。

整理完最后一本相册时，暮色已经漫过窗棂。相册里2008年8月15日的照片上，母亲穿着病号服在病房窗前晒太阳，手里握着本翻开的《诗经》。她笑得比窗外的晚霞还要灿烂，照片背面写着：”给小满的十八岁礼物。”我忽然想起去年清明，父亲忌日那天，我在他墓前摆了束栀子花，和母亲当年在城隍庙前的白菊遥相呼应。

樟木箱装进纸箱时，箱角的红绸带被扯掉了一截。我把它夹进日记本，突然发现那截绸带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荧光。或许有些记忆就像这褪色的红绸，表面已经褪色，内里却始终流淌着温度。那些没被说出口的牵挂，没来得及兑现的承诺，都化作时光长河里的星辰，在记忆的暗处默默闪烁。

现在每当我打开樟木箱，总能看见母亲在晨光中叠被子的背影。她把被角折成整齐的豆腐块，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我知道有些事永远不必言说，就像有些爱不必解释，就像有些记忆不必提起，它们早已在岁月里酿成最醇厚的酒，等待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让往事重新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