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胶唱片里的秘密》
1997年的上海,梧桐叶落满武康路时,我总爱蹲在”声之韵”老式音响店门口。这家挂着铜铃铛的店铺,收音机里永远流淌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玻璃柜里摆着泛黄的《梁祝》磁带。老板陈叔是个话痨,总爱用上海话抱怨:”现在的年轻人,连黑胶都不要了,倒去追什么港台流行。”
那年冬天,我跟着表哥去学电子琴。推开店铺木门时,陈叔正戴着老花镜研究一台日本进口的卡带机。”小囡来得正好,”他突然把机器转向我,”试试这台先锋牌的,音质比普通卡带好十倍。”我按下播放键,陈叔的喉结上下滚动:”喏,这是陈粒的《奇妙能力歌》,她前年刚得金曲奖。”
我愣住了。陈叔的圆框眼镜后闪过一丝慌乱,他慌忙用抹布擦拭卡带:”别外传,她…她现在很红。”我低头看琴谱,发现乐谱边缘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女孩抱着吉他,背景是1998年香港回归的烟花。
“陈叔,”我摩挲着照片边缘的裂痕,”这是您女儿?”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抽屉里掏出药瓶。玻璃柜后的老式收音机恰好转到新闻频道,播放着陈粒新专辑的采访:”音乐是写给自己的情书,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就让它化作旋律。”
那年春天,我开始每周三下午来练习。陈叔总会变戏法似的从柜台下抽出黑胶唱片,有时是罗大佑的《童年》,有时是李宗盛的《山丘》。有次我翻开琴谱,发现每页都夹着不同年代的乐评剪报。1999年某份报纸上,关于李碧华小说《霸王别姬》的评论被红笔圈出:”戏里戏外的痴人,都在唱同一出独角戏。”
“陈叔,”某天练琴时我忍不住问,”您为什么总放这些老歌?”老人擦拭着卡带机,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银发上跳跃:”有些事就像黑胶唱片,转起来才能听见。”他忽然压低声音:”你表哥知道吗?他妈妈是同性恋。”
我手中的琴谱哗啦散落一地。1998年上海某区法院的判决书、2003年非典期间同性恋群体互助记录、2010年某音乐节LGBTQ+舞台照片,这些剪报在琴谱间铺成一条隐秘的时间线。陈叔的烟灰缸里堆满烟蒂,每根烟蒂都刻着不同年份的日期。
那个梅雨季,店铺橱窗换了张新海报。陈粒穿着白衬衫站在维多利亚港前,背后是”2020年香港骄傲游行”的盛况。陈叔在柜台后反复擦拭着老式留声机,当《奇妙能力歌》的前奏响起时,他颤抖的手指突然停住——原来他偷偷把女儿生前的录音藏在卡带夹层里。
“其实她十六岁就得了抑郁症。”老人摘下眼镜,眼角皱纹里蓄满水光,”她说想听《月亮代表我的心》,可录音笔只录到前半段。”他翻开琴谱,夹着的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女孩正在给流浪猫包扎伤口,她耳后别着枚小小的彩虹胸针。
2003年非典期间,我作为志愿者在方舱医院弹琴。有位同性恋护士握着我的手说:”我们像被世界遗忘的琴弦,直到有人拨动它。”她胸前的彩虹徽章被消毒水浸得发白,像极了陈叔烟灰缸里的烟蒂。
去年冬天,”声之韵”改成了文创空间。陈叔坐在留声机前,给年轻顾客讲解黑胶唱片保养:”每张唱片都是时间的胶囊,要轻拿轻放。”玻璃柜里陈粒的专辑旁,静静躺着1998年的那张照片。有对情侣在柜台前驻足,女孩指着照片问:”这是您的女儿吗?”
陈叔笑着摇头:”是她用最后的光阴,给世界写的乐谱。”窗外的梧桐叶再次飘落,像极了当年他擦拭卡带机时扬起的灰尘。留声机里流淌出《奇妙能力歌》,我听见二十年前的少女在唱:”我看见银河在头顶炸开,却找不到那束光,属于我的那束。”
如今路过文创空间,常能听见陈粒的新歌在回荡。玻璃幕墙倒映着外滩的霓虹,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穿碎花裙的女孩。她耳后的彩虹胸针依然闪着微光,像穿越时空的星火,照亮每个寻找自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