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里的光》
九月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我抱着书包站在教室后门。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蜿蜒而下,像一条条透明的泪痕。林小雨的笑声从教室里飘出来,带着新买的草莓发绳的甜香,”喂,陈默,你作业本怎么又忘带?”她故意把课本摔在桌上,粉笔灰簌簌落在我的校服袖口。
我蹲下身去捡课本,膝盖撞到桌角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后背的校服被雨水浸透,凉意顺着脊椎往下滑。这种场景每周都会上演,就像此刻窗外那棵梧桐树,年复一年地抖落枯叶,年复一年地迎来新的秋风。
“陈默你站那里像只鹌鹑。”林小雨用圆珠笔戳我后背,”要不要跟我们去小卖部?”她马尾辫上的草莓发卡晃得我眼花,身后几个女生跟着笑,”我们买辣条呢,就你个书呆子……”
我攥紧书包带子,指甲掐进掌心。教室后墙的挂钟滴答作响,指针在四点十分的位置颤抖。三年前转学来的那天,我也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走廊里嬉闹的孩子们把纸飞机投向我的方向。那时我以为,只要把头埋得更低些,就能躲开那些锐利的目光。
“陈默,你真的不去吗?”林小雨的声音突然拔高,”我们班同学都去,就差你了。”她踮起脚尖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耳垂,”别误会哦,我们只是觉得你很特别。”
特别?这个词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我望着她发梢沾着的粉笔灰,突然想起转学时班主任说的话:”陈默同学性格比较内向,大家要多关心他。”可那些”关心”最终都变成了课间传来的纸条,”听说你爸是开出租的?””你妈在菜市场卖菜?”还有午休时,总有人故意把橡皮弹到我脚边。
雨越下越大,积水漫过走廊的瓷砖缝。我站在原地,看着林小雨和她的朋友们蹦跳着跑进雨幕,草莓发卡在风中划出粉色的弧线。书包里的几何课本被雨水泡得发胀,那些未解的立体几何题突然变得像天上的雨滴一样,密密麻麻落进眼睛里。
那天晚上,我蹲在厨房的地上擦洗沾满油渍的碗筷。母亲蹲在旁边择菜,青瓜的清香混着油烟味飘散开来。”默默,明天把书包带子换根结实的。”她突然说,”你爸跑夜车回来,看见你书包散了,心疼得直叹气。”
我攥着洗菜的水桶,指甲在塑料上划出细痕。父亲那辆老式夏利车后座,常年绑着母亲的菜筐和我的书包。每个雨夜,他们都会在省道边的路灯下等我,父亲用冻得通红的手给我递伞,母亲把温热的姜汤塞进我手里。
“妈,我不要换。”我突然说,”这样更有意思。”她愣住了,水珠顺着她的银丝滑进衣领,”你疯了吗?书包散了会掉东西的。”我抓起地上的抹布摔在地上,”你们根本不懂!”
那晚的月光从纱窗漏进来,在瓷砖上投下细碎的银斑。母亲默默收起抹布,父亲把洗好的苹果推到我面前。我咬下一口,酸甜汁水溅在舌尖,突然想起林小雨说的”特别”,原来那些看似关怀的目光,不过是想把我钉在教室后排的角落。
第二天清晨,我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我的后背。林小雨抱着书包跑过来,发梢还沾着昨夜的雨水,”陈默,我们真的没恶意。”
我接过她递来的课本,封皮上还带着体温。她突然凑近我耳边:”其实我昨天看见你蹲在厨房,你妈妈在哭。”她的声音像根羽毛,轻轻扫过我的耳膜。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上她突然伸过来的手。
那双手掌心温热,带着洗衣粉的清香。林小雨把草莓发卡别在我校服领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不过你要答应我,再也不躲着我。”
那天之后,我开始坐在教室前排。林小雨会在我课间递来小零食,数学课代表会把草稿纸分我一半。课间操时,我们会组成小团体站在篮球架下,看夕阳把云朵染成橘子果酱的颜色。但更多时候,我仍会在独自吃饭时想起父亲车后座上的磨损痕迹,想起母亲在菜市场被顾客斥责时,如何把委屈藏在皱纹里。
高二那年冬天,父亲出了车祸。我背着书包站在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刺得眼睛发疼。母亲蜷缩在病床边,护士正在给她扎针。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突然发现她虎口的茧子比去年又深了几分。
“默默,别怕。”母亲用打点滴的手拍拍我的肩,”你爸在休息,等会就能醒来。”我看着窗外飘雪,突然想起林小雨送我的草莓发卡,想起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温暖瞬间。原来真正的孤独不是无人陪伴,而是明明有光,却始终背对光源。
出院那天,我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回家。父亲坐在轮椅上,原本挺拔的背脊已经弯成问号。林小雨和她的朋友们撑着伞跟在后面,有人递来保温桶,有人帮忙推轮椅。我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明白那些曾经刺痛我的目光,或许也是某种笨拙的关怀。
高考前夜,我独自坐在操场看台上。林小雨送来的复习资料摊开在膝头,台灯的光晕里,她发梢的粉笔灰仿佛变成了细碎的星光。远处传来她清亮的歌声,混着夏蝉的鸣叫,在夜风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其实我以前总以为,被所有人喜欢才是不孤单。”她突然坐在我身边,校服上沾着夜露,”后来发现,能被一个人信任,比被一百个人喜欢更珍贵。”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就像你父亲背我去看流星雨那次,他连雨衣都穿反了。”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父亲把淋湿的雨衣披在她身上,自己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原来真正的光,从来不是来自他人的注视,而是内心深处那簇不灭的火苗。
如今每当我走过那间教室,总会想起林小雨别在我领口的草莓发卡。她后来成了美术特长生,总在课间画下窗外梧桐树的新芽。而我依然会在下雨天独自撑伞,但伞下的影子不再是孤独的孤岛,而是与无数个平行时空的自己重叠的星河。
或许每个人都要经过这样的雨季,在无数个独自走过的黄昏里,慢慢学会与孤独和解。就像父亲车后座上那道经年的磨损痕迹,像母亲虎口深浅不一的茧,像林小雨发卡上永远擦不掉的粉笔灰——它们都是时光留给我们的密码,提醒我们:真正的温暖,从来不是避风港,而是心照不宣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