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轨》
我第一次在日记本上写下”女同”这个词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十七岁的九月,蝉鸣声里裹挟着班主任的训斥:”小满你最近总在课间发呆,是不是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影响了?”她泛红的耳尖在晨光里格外刺眼,我攥着书包带的手指节发白,指甲在帆布上掐出月牙形的褶皱。
那天傍晚,我在校图书馆的旧书架后发现了秘密基地。褪色的《飞鸟集》和《小王子》堆成歪斜的堡垒,最上面压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翻开扉页的刹那,油墨香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泛黄纸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1998年9月,这里住着三个秘密。”字迹从稚嫩到成熟,跨度正好二十年。
“叮——”手机震动打断了我的窥探。林小满,此刻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马尾辫松散地垂在椅背上。她转过头时,我看见她耳后淡红的胎记像枚褪色的朱砂痣。我们隔着三排座位对视,她忽然举起刚拆封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明信片,邮戳是1998年的成都。
“这是你妈妈留下的吗?”我鬼使神差地问。她愣了半晌,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她总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带我去看看。”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注意到她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和当年我藏在书包夹层的《石门诗选》袖口磨损的位置分毫不差。
那个周末,我们在城郊的旧书店相遇。林小满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年的日记本。”1998年9月17日,今天第一次发现,我好像更爱穿粉色衣服。”她翻开某本泛黄的日记,纸页间夹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泰坦尼克号》的日期是2000年1月1日。我突然想起去年新年,她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在操场上摔倒时,我偷偷拍下的那张照片。
“你知道吗?我妈妈是第一个发现我秘密的人。”林小满摩挲着铁皮盒上的划痕,”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后,会突然问起1998年的校服颜色。”书店的吊扇吱呀转动,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未完成的油画。我这才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有道浅浅的戒痕,和当年我藏在日记本里的银戒尺寸完全吻合。
深秋的黄昏,我们在废弃的天文台顶楼看流星雨。林小满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二十三颗星星形状的银片。”每颗星星都对应一个秘密。”她指尖轻弹,银片在暮色中划出细碎的光痕,”1998年9月23日,我偷偷在图书馆借了《石门诗选》。”我望着她耳后那枚朱砂痣,突然想起班主任办公桌抽屉里锁着的《诗经》残页。
“你妈妈临终前说,她年轻时在图书馆当管理员,曾把《诗经》里的句子抄在烟盒上。”林小满的声音混在风里,”她说《关雎》的’窈窕淑女’,是她第一次看见我时的感受。”铁皮盒里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我看见她慌乱中打翻了装银片的盒子,二十三颗星星叮叮当当滚落满地,像散落的星河。
我们蹲在草丛里捡拾星星时,远处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林小满猛地站起来,帆布鞋踩碎了半颗星星。”快跑!”她拽着我冲向废弃的楼梯间,身后传来醉醺醺的男声:”小满!你居然和那个女同在一起!”我回头望去,看见三个醉汉举着啤酒瓶的身影,其中一人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石门诗选》。
那天深夜,我们在天台用手机闪光灯写诗。林小满把银片贴在《石门诗选》的空白页上,我则把捡到的星星串成项链。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株在荆棘中生长的藤蔓。”你说妈妈们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偷偷读我们写的诗?”她忽然开口,指尖抚过书页上歪歪扭扭的”女同”二字。
2003年春天,我在旧书店的阁楼发现了当年的铁皮盒。二十三颗星星已经锈成暗金色,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给二十年后的自己:如果世界仍然是诗集,我们就做最惊世骇俗的一章。”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我看见林小满穿着那件鹅黄色羽绒服从街角跑来,她耳后的朱砂痣在阳光下像颗跳动的星。
“你妈妈最后给过我张电影票,是《泰坦尼克号》2000年1月1日的场次。”她把票根夹进《石门诗选》,”她说要带我去看船头那朵玫瑰。”我望着她无名指上的戒痕,突然明白那些散落的星星银片,原来拼凑成完整的婚戒形状。
如今每当我经过母校的梧桐大道,总能看见林小满穿着鹅黄色羽绒服在图书馆门口张望。她耳后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像枚永不褪色的星。风穿过她发梢时,我仿佛又听见二十年前那个黄昏,铁皮盒里星星碰撞的清脆声响。
昨夜整理旧物,在《石门诗选》里发现张泛黄的明信片,邮戳是1998年9月。背面用铅笔写着:”给小满:世界是本未写完的诗集,我们偏要成为最惊世骇俗的一章。”窗外的星光透过纱帘落在纸页上,我忽然想起林小满曾说,她妈妈临终前最后的遗言,是让她找到1998年的校服。
此刻我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粉色衬衫,袖口磨出的毛边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书桌上的台灯投下温暖的光晕,将”女同”二字镀成琥珀色。我知道,当晨光再次漫过窗棂时,林小满会带着她妈妈留下的电影票,来续写这本永远翻不完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