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记》
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我站在老宅的青石阶上,望着邮差将一封泛黄的信笺投进门前的邮筒。信封上歪歪扭扭的”檀”字被雨水洇开,像极了那年他临行前在窗棂上画下的残缺月牙。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分,我作为留法归来的女学生,在北平女子师范的礼堂里第一次遇见顾明远。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站在讲台上讲解《离骚》,说”路漫漫其修远兮”时,眼角有细碎的阳光在跳跃。我至今记得他翻动讲义时袖口露出的半截青玉镯,温润如新雪初霁。
“顾先生,您说的’长太息以掩涕兮’,是否像我们被时代洪流冲散的故人?”我举起的手悬在半空,看见他袖口青玉镯上系着的红绳突然晃动。后来才知道,那根红绳原是系着他亡妻的遗物,此刻正随着他剧烈的呼吸轻轻拍打。
我们开始通信是在北伐军进城的那个冬天。他寄来的信总夹着银杏书签,叶脉里藏着细小的金粉,说是用岳母传下的金丝楠木盒里的碎屑压制而成。我总在信纸上画小猫,用他教我的瘦金体描眉眼,直到某日收到他手抄的《九歌》残卷,扉页题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变故发生在卢沟桥的炮火中。我带着他赠的青玉镯逃难到汉口,在码头遇见满身烟尘的青年军官,他递来的军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染血的怀表。那晚江风裹着焦土气息,我听见自己说:”顾先生说过,真正的离别是连影子都散了。”他握着青玉镯的手突然收紧,镯面撞在礁石上裂开细纹。
后来我收到过七封军邮,最后一封的邮戳是1938年冬。信纸被炮火熏得卷边,他写道:”檀兄见字如晤,余在滇西与共军交火,幸未损。前日见白族少女赠的虎耳草镯,竟与君玉佩纹样相似…”信末画着个残缺的玉佩,背面刻着”长相思兮长相忆”。
直到去年清明,我在沪西旧巷寻到那家关闭多年的银楼。穿旗袍的老板娘颤巍巍捧出个檀木匣,里面躺着半枚青玉佩,缺口处用金丝嵌着”远”字。她絮叨着:”三十年前有个戴镯子的先生,说等战争结束就来配全…”匣底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穿长衫的青年站在留法勤工俭学学生队伍里,胸前别着枚完整的青玉佩。
昨夜暴雨,我在书房整理旧物,发现那封尘封二十年的军邮里藏着张泛黄的银杏叶书签,金粉早已斑驳。窗外的雨声忽然与记忆重叠,1937年深秋的雨,1938年冬的炮火,1945年春的邮筒投递声,此刻都化作檐角坠落的雨帘。
晨起时发现青玉镯在博古架上泛着温润的光,红绳不知何时换成了银杏叶脉络的样式。楼下传来熟悉的京白:”檀小姐,顾家老宅要拆迁了。”我望着玻璃上重叠的倒影,终于读懂当年他袖口青玉镯的隐喻——那半枚玉佩始终在等待,等待岁月将分离淬炼成完整的相思。
邮筒旁的银杏树又抽新芽时,我收到从巴黎寄来的信。信纸里夹着张泛黄的《九歌》残页,背面用瘦金体写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邮戳日期是1946年秋分,落款处印着半枚青玉佩的纹样。
暮色中的邮筒渐渐吞没信封,我摸了摸腕间玉镯,终于明白有些离别不是山海相隔,而是将半生光阴都酿成等待的酒。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信笺、书签、军邮,此刻都化作银杏叶上的金粉,在暮春的雨丝里重新聚成完整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