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夜灯》
那盏台灯是母亲在菜市场卖完最后一筐萝卜后,用卖鱼人给的旧灯罩换来的。灯罩裂着蛛网般的纹路,母亲总说:”裂了倒好,透光更亮。”可我知道,那裂痕像极了她眼角的纹路,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大三那年冬天,我攥着挂科通知单蹲在楼道拐角。暖气片漏风,冷气顺着校服领口往里钻,我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手机屏幕在羽绒服口袋里发烫,上面躺着三条未读短信:”回家吃饭””校门口等你””妈炖了雪梨汤”。
推开家门时,母亲正在厨房剥蒜。油星子溅在褪色的瓷砖上,像她鬓角新生的白发。”怎么不穿围裙?”我盯着她沾着面粉的围裙带,突然发现那根系带已经磨得发亮。案板上的蒜瓣堆成小山,刀刃与砧板相撞的声响格外清脆。
“今天有数学课。”我盯着蒜皮上细密的纹路,”挂科了。”母亲剥蒜的手顿了顿,蒜皮在指间打了个转,又轻轻落在围裙上。她没抬头,继续削着白萝卜,刀锋在萝卜缨间游走如鱼,削下的萝卜丝细得能透光。
“妈去接你。”她突然说。我愣住,看着母亲把剥好的蒜和萝卜码进保鲜盒,系带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柔光。她转身时,我注意到她后颈的膏药贴着歪斜的边角,像片枯黄的银杏叶。
校门口的梧桐树挂满冰凌,母亲裹着褪色的军大衣,手里拎着保温桶。她呼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凝成水雾,我看见她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枚蒙尘的铜钱。”妈炖了雪梨汤。”她把保温桶塞给我,手指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沾着萝卜缨的绿。
深夜的台灯下,我机械地扒拉着数学公式。母亲坐在藤椅上择菜,影子投在墙上的霉斑里。她总说菜市场的灯光照不亮人,可我分明看见她佝偻的脊背在台灯下挺得笔直,像棵被岁月压弯又重新站直的老槐树。
“妈,你说…”我盯着草稿纸上的红叉,”我是不是很没用?”母亲手里的菜梗”啪嗒”掉在搪瓷盆里。她放下菜,围裙带扫过我的手背,带着洗洁精的涩味。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油味,混着晒干的艾草香。
“妈在菜市场卖菜二十年。”她突然开口,”有回台风天,菜筐被掀翻在泥水里。”母亲从围裙口袋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张泛黄的纸:”这是老张头送的,说能防虫。”纸片上歪歪扭扭写着”萝卜干秘方”,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那年冬天,母亲开始学用智能手机。她把我的课表设成闹钟,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在菜市场门口等我。有次我起晚,她举着保温桶在寒风里站了四十分钟,冻疮裂口子的手紧紧攥着纸杯,热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新添的白发。
毕业典礼那天,我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泡沫箱里装着晒干的萝卜干,还有张字条:”按老方子泡发,配你爱吃的桂花酒酿。”字迹被墨水晕染,像母亲眼角笑起来的纹路。我站在宿舍阳台上,看着楼下勿勿而过的快递车,突然想起她总说:”菜市场的路灯坏了三年,妈看惯了黑灯瞎火的。”
如今我住在离菜市场两条街的公寓。每天下班经过时,总能看到母亲坐在褪色的塑料凳上,保温桶里飘出萝卜干特有的清香。她戴着老花镜研究手机,屏幕上是某个养生APP的推送:”子女常回家看看,胜过千金万银。”
上个月带母亲去配新眼镜,验光师说她的晶状体混浊得像隔了层毛玻璃。母亲摸着镜框上的划痕,突然说:”这镜子是我用卖菜钱买的,裂了倒省了洗。”我望着她眼角的细纹,突然明白那些深夜的台灯光,原来不是照在菜筐上,而是落在她等不到也睡不着的夜晚。
前些天母亲摔碎了装萝卜干的玻璃罐,我蹲在满地碎片里收拾。她默默捡起最大那块,用砂纸打磨边角。月光从阳台漏进来,照着她布满老茧的手,那些裂痕在光线下舒展成网,像极了母亲等了我二十年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