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浆果记事》
老屋门前的酸浆果树又结满果子了。我蹲在树根边,看着暗紫色的浆果在晨露里轻轻摇晃,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
那时我总爱爬上树梢偷摘浆果。指甲缝里渗进紫色的汁液,像被晚霞染过的天空。外婆坐在竹椅上纳鞋底,听见我咯咯的笑声,就摘下三个最饱满的果子扔进竹篮:”酸得掉牙,莫要偷吃。”我嚼着果子,舌尖立刻泛起火辣辣的刺痛,却把外婆塞给我的麦芽糖含在齿间,假装已经品出了甜味。
外婆的蓝布围裙总沾着酒渍。她把酸浆果铺在竹匾里晒了三天,再掺进野山楂和桂花酿成酒。酒坛埋在院角的桂花树下,木塞是用晒干的芦苇杆扎的。那年中秋,我偷开酒坛时,琥珀色的酒浆正顺着陶坛淌出来,混着桂花的甜香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光。
后来我跟着父亲搬去城里。每次回老屋,总要带些罐头回来。外婆却总把新酿的酸浆果酒藏在阁楼,说等桂花再开时才启封。直到她临终前,我才知道那些酒坛里封存着二十年的光阴。
去年深秋重返故里,老屋的砖墙爬满青苔。酸浆果树却依旧苍劲,枝桠间垂着几串红玛瑙似的果子。我摘下两颗轻轻一捏,汁液却像凝冻的紫水晶,酸味里掺着若有若无的醇厚。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等开春,你表弟从南方带回来个酒桶……”
表弟从广州寄来的快递里,躺着个蒙尘的杉木酒桶。我们拆开层层报纸,桶身密密麻麻的刻痕里长出了青苔,像外婆手背上的老年斑。表弟用砂纸磨去浮灰,露出”甲子年霜降”的字样——原来那些酒坛里封存的,是外婆用整个秋天酿的时光。
今晨我照例来摘酸浆果,发现树根旁多了个陶罐。揭开盖子,浅褐色的酒浆正泛着细密的气泡,桂花的香气缠绕着阳光的碎片。表弟说这是用老酒桶发酵的新酿,酸味里藏着阳光的温度。我抿了一口,舌尖忽然尝到了二十年前麦芽糖的甜,尝到了父亲离家时行李箱上的桂花香,尝到了外婆临终时掌心的温度。
暮色四合时,我抱着酒坛坐在老树下。晚风掠过枝头的浆果,那些曾经让我皱眉的酸涩,此刻竟在陶坛里酿成了琥珀色的月光。树影婆娑间,恍惚看见外婆坐在竹椅上,把晒干的芦苇杆轻轻楔进酒坛——原来时光真的会魔法,能把最酸涩的滋味,酿成岁月里最醇厚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