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相册里的春天》
我蹲在老宅阁楼的樟木箱前,指尖抚过箱盖上经年的刻痕。这是外婆临终前用银簪刻下的”囍”字,凹凸的纹路里还沾着些暗红,像凝固的血。箱底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信封,每张都贴着褪色的邮票,从1983年到2022年,四十年间断断续续的通信,却始终没有一张合照。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是表弟发来的微信:”姐,妈住院了,你快回来。”对话框里还附着张模糊的CT片,白色影像里蜷缩的阴影让我想起外婆最后一次给我梳头时,银发垂落的弧度。我站在老宅斑驳的青石阶上,看着手机里堆积如山的聊天记录,那些用表情包填充的日常,那些凌晨三点发送的”晚安”,突然都成了扎在心口的玻璃渣。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裹着驼色羊绒大衣冲进写字楼时,瞥见玻璃幕墙倒影里自己浮肿的眼袋。手机在口袋里不断震动,同事群里跳出的消息像雪片般砸下来:”项目延期””客户投诉””方案重做”。我机械地回复着”收到””马上处理”,手指在屏幕上划出残影,却始终没点开那个置顶对话框——上面躺着表弟三天前发的语音:”姐,你上次说寄的羊毛衫到了吗?”
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行政部小王突然敲开我办公室的门。这个总爱穿格子衫的姑娘抱着个牛皮纸箱,里面是整整齐齐码着的信封。”听说你在这里十年了,”她摘下眼镜擦拭,”这些是历年年终奖发的贺卡,每年都让你转交家人,结果都堆在我抽屉里。”纸箱底部躺着张1998年的贺卡,泛黄的卡片上歪歪扭扭写着”祝小芳永远做最棒的策划”,落款处是如今退休的部门主任。
我抱着这些信封站在公司天台,霓虹灯在夜色里流淌成河。手机相册里最新一张照片是上周团建时拍的,十九张笑脸在篝火旁此起彼伏,唯独少了角落里那个永远抱着笔记本电脑的沉默身影。我突然想起上个月母亲节,妈妈在视频里展示的蛋糕,奶油上歪歪扭扭插着四根蜡烛,背景音是爸爸在厨房切菜的”咚咚”声——这些画面都被我一键转发到家族群,然后永远沉在聊天记录最底端。
周末赶回老宅时,表弟正守着病床上的外婆。老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遥控器,电视里重播着《还珠格格》,小燕子的笑声和着监护仪的滴答声。我翻开那个樟木箱,四十年通信里最珍贵的不是泛黄的信纸,而是夹在其中的老照片:六岁那年全家在鼓浪屿的合影,九岁生日时外婆亲手做的蛋糕,十六岁高考前夜全家包的饺子,还有去年春节我摔碎花瓶后,妈妈用胶水粘好的那个缺口。
“这些照片都藏在抽屉最深处。”表弟指着客厅的储物柜,”你走后,妈每天都会打开看看。”他递给我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张被压平的拍立得,拍摄日期是2003年5月20日。照片里外婆穿着碎花裙,站在老宅的槐树下对我笑,背景是漫天飞舞的柳絮。我凑近细看,发现照片边缘有行小字:”小芳,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柳絮飘得比去年更密了。”
手机突然在此时震动,家族群里跳出张老照片:1998年部门团建,所有人站在公司楼下的梧桐树下。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照片里那个扎马尾的少女正在和同事击掌,而她身后的玻璃幕墙,正是如今我每天加班的写字楼。原来那些年我们以为永远失去了的时光,都被时光悄悄收进了某个地方的抽屉。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樟木箱里的老照片和牛皮纸袋回到病房。外婆的呼吸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春寒料峭的风卷起几片柳叶,落在她床头的相框上——那是去年我摔碎花瓶后,用三百片玻璃重新拼成的”囍”字。
“妈,这是您当年给我梳头用的檀木梳。”我轻轻放在她掌心,梳齿上还沾着老宅阁楼角落里的檀香木屑,”还有这些…”我把牛皮纸袋放在床头柜上,压在2003年的拍立得下面。外婆的手指微微颤动,像在抚摸某个久违的春天。
监护仪的绿光映在她脸上,我突然想起那个总在深夜发语音的表弟。他发来的最后条消息是去年中秋:”姐,妈偷偷把你的羊毛衫改小了,说是等你回来穿。”我点开相册,找到去年寄出但从未拆封的快递单,单号末尾的数字,恰好是她住院部的房间号。
出院那天,表弟在楼下等我。他手里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外婆最爱的酒酿圆子。”妈说这是你小时候教她的配方。”他笑着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她说等你学会了,就该教教我们这些笨孩子了。”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我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1998年部门团建时,那个扎马尾的少女在玻璃幕墙前跳舞的剪影。
如今我的手机相册里,终于添了几张带着温度的照片:病房里外婆握着我的手,保温桶上贴着我画的歪歪扭扭的笑脸,还有表弟在厨房笨拙地熬煮酒酿时,蒸汽模糊的侧脸。那些曾经以为重要的聊天记录,此刻都成了背景音里的轻声絮语,而真正值得珍藏的,是照片背后那些被我们忽略的春天。
前些天整理老宅阁楼时,我在樟木箱底发现了个铁皮盒。里面是外婆年轻时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1978年她第一次出嫁当天的细节:新郎官的领带夹是朵绢花,敬酒时酒杯里的米酒泛起细密的涟漪,还有她偷偷塞给伴娘的半块桂花糕。最末一页的日期是2003年5月20日,钢笔字迹力透纸背:”今天是小芳的二十岁生日,柳絮落满槐树梢时,她终于学会了独立。”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我忽然明白,那些以为会永远消失的时光,其实都被悄悄藏进了记忆的抽屉。就像此刻手机相册里,最新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显示着2024年3月15日——今天是我和外婆一起拼好第301片玻璃的”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