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傀儡翁
雪粒子簌簌地敲打窗棂时,我正在修复一只明代傀儡。木屑在台灯下泛着幽蓝的光,丝线穿过竹骨的窸窣声,突然让我想起那个雪夜。那时我背着行囊在江南古道的驿站歇脚,檐角悬着的冰棱正折射着将熄的夕阳。
驿站外传来木屐踩雪的咯吱声,我掀帘望去,见一位鹤发老翁立在风雪中,肩头斜挎着褪色的蓝布包袱。他的蓑衣下摆结着冰碴,却仍用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勾画:”左手三丝定魂,右手七线通窍,木偶方能活转。”这声音像是从时光深处飘来的戏文唱腔,让我心头一颤。
我们踩着没膝的积雪往野寺去。老翁的步履轻盈得不像六十岁的老人,每踏一步,脚底便扬起细碎的雪沫。转过三道山弯,寺门前的石灯笼竟还残留着前朝的铭文。老翁从包袱里取出个檀木匣,匣盖开启时,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匣中躺着具三尺高的偶人,眉眼竟与老翁有七分相似。
“这是我的女儿。”老翁将偶人托在掌心,指尖抚过她眉间朱砂痣,”那年我随戏班走南闯北,在扬州遇到个画眉的姑娘。她教我牵丝戏,说丝线要像情丝般缠绕才生趣。”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木偶眼角的泪珠簌簌而落,”后来姑娘病逝,我带着这具傀儡走遍天下,却再没找到能接她衣钵的人。”
雪夜里的松枝被风折断的声音格外清晰。老翁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戏票,票面印着”吴中班”三个朱红小字,边缘已经泛黄。他说这是三十年前某场戏的票根,那晚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会落泪的木偶。”起初只是觉得有趣,后来她竟在雨夜替我挡过刺客。”老翁的声音突然哽咽,”那具偶人从此有了魂魄,可我始终学不会让她开口说话。”
我们围着篝火烤着松针饼,火光映着老翁眼角的皱纹。他忽然从袖中抖出团丝线,在空中织出个精巧的结:”你看这结法,像不像你修复的明代丝线傀儡?”我认出这是失传的”双燕衔枝”结,”这种技法要配合七步成绳的步法,老先生怎会……”
“年轻时在徽州跟一位老匠人学艺。”老翁笑着用丝线在火堆上画出个凤凰图案,”他说丝线是活的,得用体温焐热它。”他忽然凝视火光,”可现在 nobody care about these anymore。”这句话像块寒冰坠入滚烫的茶汤,让我手中的青瓷杯微微一颤。
黎明时分,老翁的傀儡突然发出细微的呜咽。我们这才发现她脖颈处的丝线断了一截,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老翁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香囊,里面装着半截断弦。”这是我当年见过的那个姑娘的簪子。”他眼角的泪滴在香囊上,晕开一片暗红,”她说丝线断了就剪断吧,免得误了人家。”
我们合力将香囊系在傀儡腰间,断弦突然发出清越的颤音。老翁的蓑衣下露出半截竹杖,杖头缠绕的丝线竟与傀儡的丝线产生了奇妙的共鸣。晨光中,那具木偶突然转动眼珠,眼角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雪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
后来我在苏州山塘街的旧书摊上,见到本《傀儡丝线考》。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戏票,票根处贴着张便签:”余少能先生亲启:此间丝线技法已传于苏州评弹团小生张砚之,望多珍重。”窗外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每当我修复那些尘封的傀儡,总会想起雪夜篝火旁的丝线。那些穿越千年的丝线,在匠人指尖流转时,是否也带着某种未说出口的眷恋?就像老翁的傀儡,永远学不会开口说话,却能在某个雪夜,让异乡人看见泪光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