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时光褶皱》

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间多了几道新添的裂痕。我站在斑驳的青石板路上，看着拆迁队用铁皮围栏将院墙圈起来，围栏上”拆”字被雨水洇得发白。爷爷的藤椅还歪在门槛边，藤条上还留着去年夏天我刻的歪扭的”家”字。

“丫头，再坐会儿吧。”爷爷的声音混着蝉鸣传来，他正用竹帚轻轻扫着石板缝里的青苔。我伸手去接他递来的蒲扇，却摸到扇面上褪色的蓝布条——那是父亲七岁那年，我们三个用蓝头巾扎的”避暑 clover “。

父亲推门进来时，我正蹲在井台边刷洗爷爷的搪瓷缸。缸底沉着几片干枯的槐花，是去年秋天爷爷总爱泡水喝的。父亲把一袋新买的桃酥放在石磨上，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磨盘旁的竹筛里，还躺着去年冬天腌的雪里蕻，叶子已经发黄蜷曲。

“爸，这院墙要拆了。”我故意把水珠溅在磨盘边缘。父亲擦擦手上的面粉，突然说：”记得你小时候，总把槐花塞满书包，结果被蜜蜂蜇得满头包。”他笑着笑着，眼角的皱纹突然深了几分，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爷爷从藤椅里直起身，露出腰间系了三十年的旧围裙。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绳，绳子上拴着块老怀表，表链早断了大半。”当年你爸他爹盖这院子，青石板是从城西运来的。”爷爷摩挲着石阶上凹凸的纹路，”运了整整三个月，骡子累死三匹。”

我忽然想起去年清明，父亲带我去城西访友。那位老人牵着我的手走过同样的青石板路，说这石料是光绪年间留下的。”那时候啊，”老人眯着眼，”每块石头都刻着名字，怕有人偷拿。”父亲当时笑得直拍大腿，却在我耳边小声嘀咕：”老迷信。”

拆迁队的喇叭突然炸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爷爷颤巍巍地站起来，从墙角拖出个樟木箱。箱盖掀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褪色的红绸布里，静静躺着我的乳牙、父亲的第一次奖状，还有张泛黄的结婚照——背景正是院里的老槐树。

“这是你太奶奶传下来的。”爷爷的声音突然哽咽，”她裹着小脚走二十里路，就为给刚出生的我求这口铁锅。”铁锅在箱底泛着暗光，锅沿的裂纹像老人手背的青筋。父亲突然抢过箱子，把怀表塞进去，表盖”咔嗒”合拢的声响，让爷爷手中的蒲扇掉在地上。

那天夜里，我听见父亲和爷爷在堂屋里说话。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着墙上”五好家庭”的奖状，照着父亲用粉笔写的”全家福”三个字。父亲说：”当年为了多省三块砖，我偷拿过公社的建材。”爷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供桌上的观音像微微晃动。

拆迁队来那天，老槐树被围起来。树干上贴着”古树名木，请勿攀折”的告示，告示边沿被风吹得卷起一角。我站在树下，看着父亲用手机拍下最后一圈年轮。他突然转身，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是去年秋天我捡的槐米。

“爸，你什么时候藏了这个？”我惊讶地问。父亲擦擦额头的汗，罐底压着张字条：”给丫头存个念想。”字迹歪歪扭扭，像小时候我写的”爸爸”。

爷爷在藤椅里睡着了，蒲扇掉在地上，露出扇骨上刻的”长命百岁”。拆迁队的挖掘机突然轰鸣着逼近，扬起的尘土中，我看见父亲把玻璃罐塞进墙缝，看见爷爷颤巍巍地摸出怀表，表盖里的发条不知何时松动了。

晨雾散去时，老槐树已经消失在尘土里。父亲蹲在废墟上，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圈圈。我蹲在他旁边，把槐米撒进沙里。父亲突然说：”记得你小时候，总说槐花落了就能长回来。”我抬头望着天际，发现云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过。

拆迁办的人来登记遗物时，爷爷正用藤椅在废墟上搭凉棚。他颤巍巍地举起怀表，表链上的铜片已经氧化成青绿色。”这是老物件，”他声音沙哑，”麻烦收着。”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突然指着墙缝里的玻璃罐：”这个也带走吧。”

我站在新砌的水泥地上，看着推土机碾过最后一块青砖。父亲突然把怀表塞进我手里，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纸条：”给丫头留个念想。”纸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像被岁月洇开的墨迹。

夕阳把新院墙染成血色，我看见爷爷站在墙根下，用藤椅在水泥地上画圈圈。父亲走过来，把玻璃罐里的槐米洒在圈里。槐米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撒了一地星星。

“丫头，记得咱家老槐树吗？”爷爷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它活了一百五十年，最后落的叶子，都变成星星了。”我仰头望着天际，发现云朵正以更快的速度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