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凉之前》
立春那日,我在京都的鸭川边遇见了阿茶。她穿着藏青色和服,发间别着新折的樱枝,蹲在青石板上用竹筒接檐角融化的雪水。我捧着刚买的团扇路过,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粒:”要试试这个茶吗?用雪水点的新茶,能尝到去年梅雨的味道。”
我怔怔望着她将雪水注入粗陶茶碗,茶叶在水中舒展的姿态像极了去年春天在吉野山看到的落英。那时我正为母亲的催婚电话在居酒屋灌清酒,邻座穿深灰西服的上班族突然说:”知道为什么京都的茶道要等水沸三次吗?因为急火会烧焦茶香。”这句话像根鱼刺卡在我喉咙里,直到在鸭川遇见阿茶才慢慢化开。
【春雪篇】
在东京代代木的旧公寓里,我养了七盆文竹。每当梅雨季来临时,竹叶就会在玻璃窗上投出细密的影。邻居们总说:”这姑娘把青春都锁在那些细枝条里。”我笑着往陶盆里浇第二遍水,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水泥地上砸出深色的圆点。
去年深秋收到母亲从老家寄来的腌萝卜,附着的便签上画着歪扭的爱心:”隔壁小张说能帮你介绍对象”。我撕下便签时,窗外的银杏叶正簌簌落在阳台上。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日子,总有个穿白衬衫的男生每天帮我占座。他会在《源氏物语》的书页间夹枫叶书签,却在毕业典礼前夜突然消失。我至今留着那片夹在《枕草子》里的枫叶,叶脉里还凝固着那年秋天的晨露。
【夏蝉篇】
在箱根开民宿的第三年,我学会了用松针煮水。客人常抱怨茶味太涩,唯有常来的银发夫妇会说:”这苦味像箱根的雾,等云散了才能尝到真味。”他们总带着泛黄的相册,照片里穿军装的男人站在东京塔下,女人踮脚吻他领章上的红星。
某个暴雨夜,浑身湿透的年轻画家躲进民宿。他指着茶室墙上的水墨山水说:”你看这留白,比满纸墨迹更让人想往里走。”我们聊到天明,他送我一支用银杏叶卷成的烟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关西美院任教的老教授,年轻时为了追求女学生放弃留学,如今守着这间祖传民宿。
【秋叶篇】
在京都左京区的茶室当学徒时,师傅总让我记录”一期一会”。有位总是穿墨绿色和服的客人,每月十五都会带着漆器来品茶。她教我如何用竹刀削出完美的茶碗,说:”刀锋要像月光,既利落又留情。”去年深秋她送我一对茶杓,柄上刻着”一期一会”。
前些日子收到她从冲绳寄来的明信片,照片里她站在玻璃栈道上,背后是翻涌的蓝。附言写着:”终于敢直面海面的辽阔了。”我摩挲着茶杓柄上的刻痕,突然明白那些刻意练习的茶道仪式,不过是学会等待的千万种姿态。
【冬梅篇】
今年初雪降临的清晨,我在六本木的咖啡馆遇见阿茶。她穿着驼色大衣,发梢沾着细雪,正在笔记本上临摹雪舟的墨宝。我们聊起在京都见过的那株三百年的染井吉野,她说:”花开得再早,也要等到根系足够深。”落地窗外,新宿的霓虹在晨雾中晕染成朦胧的光斑。
我带她去涩谷的十字路口看人群,阿茶突然驻足:”你看那些赶路的背影,像不像在追赶什么无形的东西?”我们分享着用雪水泡的抹茶,茶汤里浮沉着去年春天在宇治买的茶筅。她指着远处国铁大楼说:”那里有位老先生,每天早上都会在露台上浇花,浇了三十年。”
【余韵】
现在我的公寓里摆着阿茶送的茶釜,壶身有她用金粉写的小诗:”莫催花信早,且待月满楼。”窗台上那七盆文竹在梅雨季抽出了新芽,叶尖垂落的露珠折射着七种不同的光。母亲依然每月寄来腌萝卜,但便签上的字迹渐渐变得圆润:”知道啦,你阿妈也学会等了。”
某个加班的深夜,我收到银发夫妇的邮件。他们要来东京参加孙女的婚礼,说想看看当年那个在民宿品茶的外国姑娘。邮件里附了张照片,背景是箱根的朝日山,照片里女人正用生锈的茶匙给男人舀茶,茶碗边缘的缺口处,映着他们重叠的笑影。
晨光漫过茶釜的铜锈时,我听见风铃在檐角轻响。那些独自走过的长夜、独自饮过的冷茶、独自浇灌的草木,原来都是为了让某个清晨能遇见真正值得珍惜的”一期一会”。就像此刻,茶汤里沉浮的叶影正在讲述新的故事,而故事的开端,永远始于对时间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