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上的倒影》
图书馆四楼靠窗的位置总坐着那个穿灰衬衫的男生。他习惯把课本摊在膝盖上,用钢笔在空白处画电路图,腕表随着书写节奏轻轻摇晃。直到某个秋日午后,我注意到他视线总会不受控地滑向斜后方——那里有扇半开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我正在记录的读书笔记。
那天我特意调整了坐姿。当钢笔尖在《飞鸟集》扉页划出第五道折痕时,余光里突然掠过一片晃动的阴影。转头望去,灰衬衫男生正仰头望着穹顶的彩绘玻璃,睫毛在眼睑投下扇形阴影,像极了梵高《星月夜》里扭曲的丝柏。
“其实你每次抬头时,都会把倒影留在我的电路图上。”我装作不经意地转动钢笔,墨水在纸面洇开一朵蓝黑色的花。他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钢笔”啪”地砸在电路板图纸上,在模拟电路中炸开一枚墨点。
后来我常在暮色初临时分来此。六点十七分的阳光斜切过他的黑框眼镜,在镜片上折射出细碎光斑,恰好落在那本翻开的《量子力学简史》第137页。我数着他翻页的频率,发现每翻十页就会停顿三秒——那正是我上次故意拖延翻页时间的间隙。
某个暴雨突袭的黄昏,我撞见他蹲在消防通道门口。雨水顺着他的灰衬衫往下淌,在积水里画出蜿蜒的溪流。他正用圆珠笔在便利贴上写写画画,被雨水泡发的纸角粘在指缝间。”妈妈又把降压药藏在佛龛后面了。”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她说吃了药就会看见 dead people(逝者)。”便利贴上歪歪扭扭的英文句子被雨水晕染,像极了量子力学中的概率云。
我开始在课间绕道经过他的教室。他总在后排用铅笔盒搭起微型电路模型,金属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某天我故意弄洒了邻桌的咖啡,褐色液体漫过他的鞋尖时,他突然抬头:”你闻起来像暴雨后的紫藤花。”这句话让我在接下来三天的课间总带着紫藤花香气的发圈。
初雪降临那日,我在图书馆发现他蜷缩在暖气片旁。玻璃窗上的霜花模糊了整个世界,唯有他手中的《时间简史》被焐得温热。”祖父的骨灰盒里装着二十七个宇宙模型。”他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在镜片上凝结,”每个模型都少了一颗恒星。”我这才注意到他腕表内侧刻着的数字,正是他所说的27。
除夕夜我带着他最爱的肉桂卷来到天台。城市灯火在玻璃幕墙外流淌成河,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知不知道,我偷看过你七百二十三次。”夜风卷起他灰色的衣角,”但每次看到你记录《银河铁道之夜》时皱眉的样子,我都在想——或许该帮你找到星之国的地图。”
后来我们在天文馆顶楼发现个秘密角落。他指着北斗七星说:”古代观星人用这里的七根柱子定位方位。”我忽然想起他总在电路图中画的星轨,那些看似杂乱的线条,原来都是穿越时空的坐标。当他把肉桂卷纸撕成银河形状时,我看见他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仲夏夜的星子。
毕业典礼那天,他送我一本《时间简史》精装版。扉页夹着张泛黄的电路图,标注着”致永远在寻找星之国的人”。我翻开内页,发现他偷偷用荧光笔标出了所有描写星云的段落。礼堂外传来《致爱丽丝》的琴声,他忽然摘下眼镜擦拭,阳光穿过他指间的镜腿,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光痕。
如今我仍会在每个雨后的黄昏经过那扇玻璃幕墙。有时会看见穿灰衬衫的背影,有时是戴黑框眼镜的姑娘。那些被雨水模糊又清晰的光影里,永远藏着两个少年用沉默写就的星语。就像他最后在我日记本上写的:”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某个人的倒影,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别人的星光。”
暮色中的图书馆又亮起暖黄灯光,玻璃幕墙映出无数重叠的影子。我低头轻笑,腕间的紫藤花发圈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在回应某个跨越时空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