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明信片》
我至今记得那个梅雨季的黄昏。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河,父亲把最后一张明信片塞进我手心时,指节被药盒硌得发白。”下周去省城看老张,替我带瓶陈年花雕。”他转身时,我看见他藏青色的病号服下摆被冷汗浸透。
这是父亲第七次托我寄明信片。三年前他确诊肺癌晚期时,老张刚从新疆调任省城肿瘤医院院长。两个被命运放逐的病人,在ICU走廊的消毒水气味里相识。他们用输液管编成中国结,在镇痛泵的滴答声中交换病历单,像两株在水泥缝里扎根的野草。
明信片上的邮戳永远停留在三月十八日。那天老张在手术室连续工作14小时后,突然想起父亲化疗时总念叨的龙井虾仁。他托护士站送来一盒龙井,附上张字条:”等我能动了,咱们去西湖边炒菜。”后来那盒茶叶在梅雨中霉变,父亲却把茶叶渣装进玻璃瓶,摆在床头当药引。
我蹲在肿瘤科走廊的长椅上,看护父亲做第三次化疗。他总把明信片叠成纸飞机,说这样能飞过长江。有次护士发现他偷偷把第七张明信片藏进呕吐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老张,我记住了龙井要嫩芽,虾仁要开背。”父亲笑着用棉签蘸水在呕吐袋上画笑脸,像孩子藏起最后一块糖。
直到某个深夜,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我颤抖着摸出口袋里皱巴巴的明信片,邮戳日期停留在三年前的立夏。老张的钢笔字洇着血渍:”昨天手术成功,等出院就回老宅看您。”我忽然想起他总说”等我能动了”,原来”动”的具象是重新握住手术刀。
整理遗物时,在父亲枕头下发现本泛黄的笔记本。扉页贴着我们初遇时的缴费单复印件,背面是老张用红笔写的菜谱:”虾仁开背要斜刀,龙井嫩芽泡三分钟。”中间夹着七张明信片,每张背面都写着:”今日化疗完成,心跳128次,血压110/70。老张,明天见。”
最后一次手术前夜,老张把中国结挂在父亲病房窗前。他说等春天来了,要教父亲用输液管编玉兰花。”花要七朵瓣,像咱们七张明信片。”父亲笑着咳嗽,把龙井虾仁的菜谱折成纸飞机,轻轻放进我手心。
如今我总在清明给老张扫墓,把新写的明信片叠成纸船。昨夜梦见父亲穿着病号服在江南雨巷行走,老张举着伞从青石桥那头跑来,两人手挽着手穿过漫天飞花。我追着那道佝偻的背影,听见他说:”第七封明信片,这次终于能寄到。”
晨光穿透墓碑上的雨痕时,我摸到口袋里温热的药盒。父亲临终前塞给我的第七封明信片,背面写着:”化疗结束那天,我数了七只白鸽飞过住院楼。”字迹被泪水晕开,像春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