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街的烟火》
九月的银杏街总是飘着细碎的阳光。我蹲在巷口的石阶上数蚂蚁时,总能看见穿米色风衣的姑娘从青砖墙后转出来。她总在暮色初临时分出现,像被晚霞浸透的云絮,带着焦糖色的体温。
那天她撑着黑伞站在巷尾的银杏树下,伞骨上垂落几串风铃草。我仰头望着她仰起的脸庞,烟火在瞳孔里炸开金色的涟漪。她仰头的姿势让我想起外婆家老宅门楣上褪色的雕花,总在某个黄昏被夕阳镀成琥珀色。
“要一起看烟花吗?”她忽然转过头,发梢沾着银杏叶。我慌忙把刚捡到的铜钱塞进裤兜,那些钱是帮张阿婆收废品换来的,准备给住院的爷爷买护肝片。巷子深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混着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我们沿着石板路往河堤走时,她提到自己叫周将。这个发音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旧货市场见过的留声机,唱针划过唱片时发出沙沙的响动。她解释说”将”字读作jiāng,像把时光折成纸船放进河里。河面浮着橘红色的灯笼,倒影被暮色揉碎成粼粼的星子。
“你看,”她突然蹲下来,指尖拂过水面。涟漪荡开时,我看见她腕间的银镯泛着青光,像是河底沉了百年的月牙。她教我辨认天幕上的星群,说猎户座的腰带是条银河缝,织女星的眼泪会坠落在南方的椰林。我数到第七颗星星时,远处传来烟花升空的闷响。
当第一朵烟花绽放在河对岸时,她忽然仰起头。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整片天空瞬间化作流淌的星河。那些炸开的流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有人用金粉在她眼角描了朵睡莲。她仰头的样子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悬挂的铜风铃,总在雨后初晴时发出清越的声响。
“其实我常来这儿看烟火。”她忽然开口,声音比晚风更轻。我这才注意到她风衣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笔记本,纸页边缘写满潦草的字迹。她说过去三年每个雨季都会来,看那些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碎玻璃在河面闪烁。
我们坐在开满紫藤的凉亭里时,她从笔记本里夹出张泛黄的银杏叶。叶脉间用蓝墨水写着”2021.9.15″,日期让我想起爷爷住院那天。她告诉我这叶脉是去年秋天收集的,当时银杏大道铺满金黄的毯子,有位穿白裙的姑娘在树下拍照,发丝间沾着细碎的阳光。
“后来她再没来过。”周将把叶子夹回本子,金属书签发出细碎的响动。她腕间的银镯突然滑落,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越的声响。我慌忙去捡,却看见镯子里嵌着半片银杏叶,叶柄处刻着小小的”将”字。
河对岸的烟花突然密集起来,将晚霞烧成绚烂的火球。周将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滚烫的温度让我想起外婆临终前握着我的手。她带我看她眼中的烟火——那些在瞳孔里流转的金色光斑,像被揉碎的银河落进了眼睛。
“你看,”她指着天际,”那朵是凤凰花,那朵是流萤。”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两朵特别的烟花:一朵拖着翡翠色的尾焰,另一朵散作万千流萤。周将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盛满了整个银河的星子。
我们并肩坐在凉亭里,听她讲那些在银杏街遇到的奇人异事。有卖糖画的老伯会根据糖稀的纹路占卜,有修鞋匠能用碎布头拼出会动的皮影戏。她说最难忘的是去年冬至,有位穿藏袍的姑娘在雪地里写满经文,字迹被风吹散时像无数白鸟掠过屋檐。
当最后一道烟花在河面绽放时,周将突然从风衣里掏出个旧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赠将儿”,玻璃已经泛黄。她打开表盖,里面躺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柄处系着根褪色的红丝线。我认出这是爷爷去年秋天送给我的,当时他握着我的手说:”银杏叶落了又长,就像人总要重新开始。”
暮色渐浓时,周将突然站起来。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株被风吹弯的银杏。我看见她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诊断书,边角被磨得发毛。她转身离开时,我听见她轻声说:”下次烟花再开时,记得来看我。”
我追到巷口时,她已消失在青砖墙后。石阶上留着半枚脚印,形状像片银杏叶。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河面飘来零星的桂花香。我摸出怀表,发现里面多了片银杏叶,叶脉间用钢笔写着:”将儿,要像银杏那样活着。”
后来每个雨季,我都会去银杏街看烟火。河对岸的凉亭里永远摆着两把竹椅,其中一个位置永远空着。有次在落叶堆里捡到枚银镯,内壁刻着”周将”二字,镯子里嵌着片风干的银杏叶。我把镯子放在凉亭的竹椅上,听见风铃草在暮色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去年深秋,我在旧货市场又见到那个穿藏袍的姑娘。她正在给流浪猫包扎伤口,发间插着朵银杏叶形状的胸针。我们聊起周将时,她突然说:”她最后在银杏树下写了一首诗,夹在卖糖画老伯的收据里。”
我根据她的描述找到那首诗,发现和周将的日记本里写的不谋而合。诗末尾写着:”有人把银河揉碎放进眼睛,有人把星星折成纸船放进河心。我们都在等下一场烟火,等某个瞬间,让所有破碎的时光重新完整。”
此刻我坐在窗前,窗台上摆着片银杏叶。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混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我摸出怀表,发现里面多了片新落的银杏叶,叶脉间用钢笔写着:”将儿,要像银杏那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