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里的春天》

老张头坐在青石台阶上，手里攥着半块发硬的烧饼。春寒料峭的风掠过他花白的鬓角，把”风调雨顺”的春联吹得哗哗作响。街角那家茶馆的铜铃突然叮铃一响，他下意识抬头，却看见玻璃窗里飘出缕缕白雾，像是有人正在往茶碗里撒盐。

茶馆门槛外堆着几摞蜂窝煤，灰扑扑的煤块上压着张泛黄的报纸。张老汉记得那是去年腊月二十八，他给儿子送年货时在巷口捡到的。报纸上印着”连续三年大旱”的标题，铅字在雪地里冻得发脆。他当时还念叨着要给村口的老槐树挂祈福红绸，结果回来时红绸早被北风扯成了碎片。

“老张头，您又发什么呆呢？”卖菜的王婶挎着竹篮经过，篮底漏出的青菜叶沾了他满襟泥水。张老汉慌忙往旁边躲，却撞翻了巷口卖糖画的赵大爷的糖稀担子。琥珀色的糖浆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赵大爷拄着拐杖蹲下身，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糖浆里晃动的夕阳。

“对、对不起！”张老汉慌忙去捡碎了的铜勺，手背却被烫得通红。赵大爷却摆摆手：”这糖稀晒干了能当药引子。”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晒干的金银花：”前年发大水，要不是乡亲们凑钱修堤坝…”老人突然哽咽，拐杖重重杵进石板缝里。

茶馆的铜铃又响了第三声。张老汉看见穿蓝布衫的老板娘掀开棉布帘子，她手里端着的紫砂壶腾起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蜿蜒的小溪。茶馆里飘出茉莉花的香气，混着墙角铁锅里炖肉的烟火气，在暮色里织成一张温热的网。

“各位客官，新到的明前龙井到了！”老板娘清脆的吆喝声惊醒了打盹的茶客。穿中山装的老教师推了推眼镜：”老李头，你那首《咏春茶》该修改了。”茶馆角落的竹椅上，退休教师李建国正用毛笔蘸着茶汤写字，墨迹在瓷碗里晕染出”春”字。他总说这茶汤比 ink better，可字迹总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巷尾传来婴儿的啼哭。张老汉循声望去，看见对门刘家的媳妇抱着哭闹的娃娃，孩子的小手攥着半块发霉的桃酥。刘大娘抹着眼泪往孩子嘴里塞糖块，糖块滚到地上，被路过的邮递员踩成两半。邮递员蹲下身捡糖块时，张老汉看见他军装上的补丁叠着补丁，像层层叠叠的旧年历。

“老张头，您家小孙子呢？”王婶突然问。张老汉这才想起孙子在城里打工，去年春节视频时还笑他白头发比春节联欢晚会还多。他摸着口袋里给孙子买的润喉糖，糖纸早被体温焐得发软。巷子深处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铃铛声，叮叮当当碾过结冰的路面，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茶馆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青砖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李建国老师又在写春联，墨汁在红纸上洇出朵朵墨梅。穿校服的孩子们蹦跳着跑过，书包上挂着的叮当锁叮叮当当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张老汉看见老板娘往赵大爷的糖稀里掺了勺蜂蜜，老人眼角的皱纹突然泛起光。

暮色渐浓时，茶馆里多了几个裹着塑料布的流浪汉。他们用茶馆的搪瓷缸接檐角滴落的雨水，雨水混着茶渍在缸底泛起涟漪。穿中山装的老教师掏出钢笔，在账本上记着”施茶”两字。张老汉突然发现墙角的蜂窝煤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摞摞新烧的炭块，炭块上压着各色祈福纸条，像春日里绽放的各色山茶。

后半夜下起细雨，张老汉听见茶馆传来断续的琴声。老板娘抱着吉他坐在柜台前，弹的是《茉莉花》。雨滴敲打铁皮屋檐的节奏和着琴弦，李建国老师抱着二胡在屋檐下拉《二泉映月》，琴声里飘着茶香和茉莉的芬芳。穿蓝布衫的老板娘突然起身，往每个空茶碗里续了第三道茶。

天蒙蒙亮时，张老汉被茶馆的喧闹声惊醒。穿校服的孩子们在门口排成队，每人手里捧着用报纸糊的纸灯笼。李建国老师站在柜台前，身后墙上贴满了手写的祝福：”愿山河无恙””盼岁月静好”。赵大爷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那包晒干的金银花，花蕊上凝着露水。

巷口的春联被晨风吹落，张老汉蹲下身想捡，却看见春联背面写着行小字：”风调雨顺，福满乾坤”。墨迹被雨水冲淡，却像春雨浸润了土地。他突然明白，那些祈福的红绸碎在风里，那些发硬的烧饼和糖块，那些补丁摞补丁的军装，原来都是春天埋下的种子。

茶馆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带着初升的太阳的温度。张老汉捧着热茶走进去，看见老板娘正在往每个茶碗里插朵干茉莉。茶汤里沉浮的，是去年冬天冻僵的糖稀，是前年发水时乡亲们递来的蓑衣，是去年春节视频时孙子笑出的酒窝，是此刻屋檐下共同呼吸的暖意。

窗外的老槐树不知何时冒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尖上，停着只湿漉漉的麻雀。它抖了抖羽毛，突然对着天空”啾”地叫了一声，像在应和着茶馆里此起彼伏的茶盏轻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