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春天》
十七岁的春天总带着毛茸茸的棱角。我站在教学楼天台边缘,看着楼下涌动的人群,突然想起去年这时候,也是这样的三月,樱花被风揉碎在掌心,像撒了一地的白盐。
那时我刚升入高中,辩论社招新海报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宣传委员小夏把报名表递给我时,马尾辫在阳光下甩出细碎的光斑。”要不要试试?”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新来的张老师特别能带人。”我攥着报名表站在走廊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楼下操场上的篮球声共振,震得耳膜发痒。
第一次社团活动是在体育馆的储物间。张老师把报名表拍在长椅上,”下周就是校庆辩论赛,主题是《人工智能是否应该获得公民权》。”我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现刘海把额头分成两半,像被谁用粉笔划开的伤口。小夏突然凑过来,把冰镇柠檬茶贴在我发烫的耳垂上:”别怕,我陪你。”
那些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我们每天放学后留在空教室,用粉笔在黑板上画思维导图。张老师总爱把手机架在讲台,录下我们即兴辩论的片段。”看,小林刚说的这个类比多妙。”他会把视频投在投影仪上,让所有人跟着鼓掌。小夏的笔记本渐渐堆成小山,边角都卷着毛边,像被无数个夜晚的台灯熨烫过。
真正让我不安的,是赛前模拟赛的某个瞬间。对方辩友抛出”机器人无法共情”的论点时,我的喉咙突然像被塞进一团浸水的棉花。小夏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焦灼的星子。”你说啊!”她几乎要抓住我的手腕。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人工智能的算法…或许能模拟共情…”尾音消散在空调出风口的嗡鸣里。
那天深夜,我蹲在操场看台角落,看星星从云层后跌出来。小夏拎着两罐关东煮走过来,塑料罐碰撞出清脆的响。”张老师说,”她忽然开口,”上次模拟赛有个男生被驳倒后,主动要求重新立论。”她掰开一截温泉蛋,蛋黄像枚金色的月亮滑进白瓷碗,”他说,失败不是终点,而是重新出发的起点。”
第二天的晨会上,张老师把我们的辩词投影在屏幕上。当看到小夏写的”科技伦理不是非黑即白的棋盘,而是需要人类用共情之笔勾勒的画卷”时,后排突然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我转头看见小夏把脸埋进臂弯,她校服袖口的樱花刺绣沾着泪渍,像朵将谢未谢的玉兰。
真正让我勇气尽失的,是初赛当天的大雨。候场区的水汽顺着墙缝爬上来,我的演讲稿被汗水洇湿成团。对方辩友的质询像密集的雨点,砸得耳膜生疼。”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劳动吗?”主辩席上的男生声音发颤,”如果机器人能做出更温暖的医疗方案…”我看见小夏在台下拼命比划”请看数据”,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决赛现场聚光灯太亮,像有人往我眼睛里灌了滚烫的糖浆。当主持人报出”最佳辩手候补名单”时,我听见小夏在台下喊了声”小林加油”,声音被扩音器扭曲成尖锐的蜂鸣。散场时她把我拉到天台,风把她的发带吹散成蒲公英。”其实我…”她突然哽咽,”我准备好的结辩稿,你根本没机会看到。”
那天我们坐在樱花树下,看花瓣在暮色中跳起零落的舞步。小夏从书包里掏出个牛皮本,里面夹着被揉皱的演讲稿,每处批注都画着小小的太阳。”张老师说,”她把本子塞进我手里,”十七岁的勇敢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明知会疼还要向前。”我摸到那些被反复修改的段落,突然发现”算法”和”人性”的辩证关系,原来早被小夏用铅笔细细描画过。
现在每当我经过公告栏,总能看到辩论社招新海报的边角微微卷起。小夏的笔记本依然躺在储物间长椅上,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去年秋天捡的银杏叶。张老师换了新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依然像淬了火的铜,能从任何角落发现被埋藏的星光。
上周路过体育馆,听见储物间传来熟悉的争论声。几个新生正为辩题争得面红耳赤,有个扎马尾的女生突然抬头:”你们看,去年小林他们写的结辩稿…”她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回应淹没,像春雷滚过云层。我站在楼梯转角,看见阳光穿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恍惚间又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把樱花别在辩手证人的徽章上。
或许每个十七岁的春天都带着未干的露水。那些在深夜里洇湿的稿纸,被揉皱又展平的草稿,还有在雨中碎成星子的呐喊,最终都会变成年轮里细密的纹路。就像此刻天台上的风,正把去年落下的银杏叶吹向新抽芽的枝桠,在风里翻飞成永不褪色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