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绿皮火车》
暮春的雨丝斜斜地飘进教室时,我正在整理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洗得发亮,像无数片颤抖的绿叶子。班主任把最后一份表格放在我课桌上,表格右下角印着烫金的校徽,边缘被水渍晕染出模糊的圆点。
“李雨桐,你该考虑填报艺术类院校了。”林老师用红笔圈住我的名字,”省美术馆正在举办青年画展,你那幅《暴雨中的老站台》拿了金奖。”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轻轻软软地落在我手背上。我低头看着志愿表上”中国美术学院”四个字,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火车站看到的场景。
那时我攥着美院附中的录取通知书,站在绿皮火车即将进站的月台上。雨水顺着铁轨蜿蜒成浑浊的溪流,站台边的电子屏显示着”K1023次列车,晚点15分钟”。穿军绿色棉袄的老爷爷正把保温杯里的姜茶分给几个裹着塑料布的孩子,他的搪瓷缸上印着”1984年厂庆纪念”。
“丫头,喝点暖暖身子。”他递给我一杯姜茶,热气在玻璃杯上凝成细密的水珠。我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失的关节,在寒风中泛着青白。火车进站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这趟车是最后一班到省城的绿皮车了,等新高铁通车,这站就要拆了。”
我转身要拒绝,却看见他身后停着辆老式板车,车上堆着几麻袋土豆。雨水顺着麻绳渗进车斗,老爷爷正用油布仔细包扎最上层的袋子。”赶不上火车就留这儿卖,明天早班车又贵。”他的皱纹里嵌着泥点,”可要是能坐上这趟车,说不定能多卖些钱……”
我蹲下来帮他把湿透的油布重新捆扎,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列车员开始检票,老爷爷突然往我兜里塞了包咸鸭蛋:”路上吃,别饿着画笔。”绿皮火车喷出的白雾中,他挥了挥手,站台上最后的光斑在他佝偻的背影上摇曳。
此刻我摩挲着志愿表上烫金的校徽,电子钟显示着距高考结束还有三天。手机突然震动,是省美术馆发来的短信:”《暴雨中的老站台》入选年度十大作品,获奖证书将于下周寄送。”我点开附件,电子证书的边角还沾着水渍,像极了那个雨天的搪瓷缸。
走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林老师捧着保温杯匆匆走来:”美术馆的陈馆长在等你说些话,他看你那天在展厅哭得厉害。”杯壁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我看见她围巾上沾着几片梧桐叶。陈馆长是个总爱穿藏青色中山装的中年人,听说我放弃美院附中读普通高中,他端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
“雨桐,你这是要往死里折腾自己。”他把证书推过来,纸张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省美术馆愿意提供实习岗位,你毕业直接留馆当策展助理。”我注意到他胸前别着枚铜制馆徽,边缘已经氧化发绿。
深夜的台灯下,我反复翻看《艺术与人生》杂志。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爷爷年轻时的照片,穿中山装站在画架前,背后是斑驳的绿皮火车。1978年他背着画箱登上K1023次列车,从此再没回去过那个被称作”老站台”的故乡。
“丫头,该动身了。”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猛地合上杂志,发现录取通知书静静躺在书堆里,边角被泪水洇湿。窗外飘起细雨,我起身打开窗户,雨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极了当年老爷爷车斗里那袋湿漉漉的土豆。
第二天清晨,我在退档申请表上签了字。林老师红着眼眶帮我收拾画具,陈馆长把实习合同推过来,爷爷寄来的明信片在背包里沙沙作响。高铁站的人流如织,我站在自动售票机前,看着玻璃倒影里熟悉的马尾辫。
“李雨桐,下一趟是G字头。”工作人员的广播突然响起,我抬头看见显示屏上跳动的”07:15″和”杭州东站”。背包里的速写本突然变得很重,封皮上还留着老爷爷手写的赠言:”画别人的站台,不如画自己的远方。”
绿皮火车停在站台那天的雨停了,我看见铁轨旁的梧桐树新抽了嫩芽。当高铁穿过云层时,背包里的速写本飘出一张泛黄的纸,是爷爷在美院附中毕业典礼上的讲话稿:”艺术不是逃避现实的洞穴,而是直面生活的画笔。”
我摸了摸口袋里温热的咸鸭蛋,突然明白有些勇气不是惊天动地,而是像老爷爷那样,在命运的车厢进退两难时,依然选择把保温杯递给需要温暖的人。雨后的阳光穿过云层,在志愿表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听见铁轨在脚下轻轻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