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

我总记得那场暴雨。那年春天，我背着书包穿过青石板巷，雨水顺着屋檐连成银线，把整条巷子浇得亮晶晶的。巷尾的阿婆坐在竹椅上择菜，翠绿的青菜叶上滚着水珠，像撒了把星星。

“小满！”阿婆突然朝我喊，”帮我把东街老张家的盐送过去。”她布满裂口的手掌托着半袋盐，盐粒在青石板上摔出细碎的响。我攥着书包带子愣在原地，书包里还装着没写完的数学作业。

“隔壁王老师病了，老张家孩子也刚出满月。”阿婆往我衣兜里塞了颗橘子，”这盐是老张头托我的，你记着，过了东巷口左拐就是。”雨帘中，阿婆佝偻的背影渐渐模糊，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那天之后，我的书包里总装着各种”顺路”的物件：隔壁书店多出来的练习册、裁缝铺多出来的碎布头、甚至街角奶茶店多找的零钱。每个黄昏，我都像只忙碌的蚂蚁，把别人的生活碎片一件件搬进自己的行囊。直到某个清晨，我在校门口晕倒时，书包里的盐袋突然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小满！”校医举着葡萄糖注射液冲进教室，”你血糖只有2.8，再低就要昏迷了。”我望着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液，突然想起阿婆总说的那句话：”青菜要掐尖，盐要适中，人呐，心里得装着分寸。”

后来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我开始用”流水账本”记录每日付出。6月15日，帮邻居奶奶取快递三次；7月3日，替同桌补课五小时；8月12日，给表妹辅导功课直到深夜。当红笔圈出的数字连成密密麻麻的蛛网时，我终于在某个失眠的夜里，听见胸腔里传来细碎的裂帛声。

“你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的备胎。”心理医生把玩着紫砂壶，”就像这壶，注水太满会溢出来，太浅又泡不开茶叶。”我望着镜中泛青的眼圈，突然发现眼角的细纹比去年深了许多。那些被忽略的体检报告、被推迟的补习班、被遗忘的生日愿望，都在此刻化作冰凉的触感。

改变是从一场暴雨开始的。那天我故意迟到了半小时，看着空荡荡的教室，把书包重重摔在课桌上。班主任王老师举着教案冲进来时，我正用圆规在练习本上画满歪歪扭扭的圆圈。”小满你这是在做什么？”她皱眉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画同心圆。”我擦掉鼻尖沾的墨水，”半径越大，围起来的面积越小。”王老师愣住了，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天，自己抱着高烧的丈夫在急诊室排队，是隔壁护士送来的退烧药。后来她成为人民教师，却总在深夜为学生的家庭问题辗转反侧。

“老师，您有没有觉得，我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我晃了晃练习本上的同心圆，”拼命抓住别人的根茎，反而连自己的方向都弄丢了。”王老师轻轻拍掉我手心的墨水，从抽屉里掏出个牛皮本：”这是我当老师二十年写的日记，或许能给你些启发。”

那个夏天，我开始实践”三三制”。每天为他人付出不超过三小时，保留三小时独处，设置三个拒绝底线。当同学第三次求我帮忙改PPT时，我指着日历上的红圈说：”这个周末我要去学插花。”表妹的家长第三次要求补课，我拿出体检报告：”医生说我需要三个月休息。”就连街角奶茶店的零钱，我也开始学会说：”今天刚好用完，下次再说吧。”

改变带来的阵痛远比想象中剧烈。第一个月，当我拒绝帮同事处理文件时，听见对方冷笑”没眼色”；第二个月，表妹生日那天我正在学插花，她发来语音哭诉”没人关心我”；第三个月，暴雨又至，阿婆站在巷口淋得透湿，手里攥着撕碎的盐袋。

“小满！”阿婆的声音像被雨水泡发的旧信纸，”老张头说盐放多了菜会苦，你记着，爱要像盐，太淡无味，太咸蚀心。”我冲进雨幕时，看见盐袋上歪歪扭扭写着”适量”二字，墨迹被雨水晕染，却愈发清晰。

如今我的书桌上摆着阿婆送的青瓷壶，壶身刻着”满则溢”三个字。每天清晨，我会用温水注满壶身，看着茶叶在漩涡中舒展，就像看着自己的心在平衡中生长。上周同学聚会，有人说我变得”冷漠”，我笑着举起酒杯：”真正的温暖，是让自己成为小火炉，而不是永远替别人添柴的仆人。”

前些日子整理旧物，翻出那本牛皮日记。王老师在扉页写着：”教育不是填满水桶，而是点燃火种。”合上日记本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飘落，每一片都带着完美的弧度。我终于懂得，适可而止不是退缩，而是给每份爱留出呼吸的缝隙；竭尽全力不是透支，而是像春水般，既滋养万物，又守护自己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