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根》
槐树根在墙角悄悄爬了三十年,树皮皲裂的纹路里嵌着褪色的玻璃弹珠。每次春雷滚过天际,树根处就会泛起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用石子轻轻叩击着记忆的门环。
1993年的蝉鸣格外焦躁。我蹲在巷口修自行车,油污的扳手沾满铁锈。忽然有块石子砸在车筐上,抬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男孩正踮脚张望。他叫周明,总把”周”字写得像只歪歪扭扭的螃蟹。那天我们蹲在墙根下分食半块桃酥,他掏出铁皮铅笔盒,里面躺着三根火柴——”这是祖传的,我爷爷用过的”。
后来我常去他家后院。青砖地上用粉笔画着歪斜的”周”字,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旧课本。他总把橡皮切成小块,用透明胶纸包好塞进我的铅笔盒。”听说橡皮能防蛀虫”,他认真地说。我们蹲在晒谷场数蚂蚁,看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倔强生长的狗尾草。
初二那年冬天格外寒冷。我攥着月考卷子站在教室门口,数学38分的红字像块烧红的烙铁。周明把保温杯塞进我手里,枸杞在热水里沉沉浮浮。”走,去后山看冰灯”,他呼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凝成雾气。我们裹着军大衣在结冰的塘边转悠,他忽然从兜里掏出个冻得发硬的烤红薯,掰开时热气烫得我眼眶发酸。
初三的雨季来得猝不及防。周明父亲从外地调回的单位,他开始频繁缺席晚自习。某天我在空教室发现他蜷缩在窗台,校服领口沾着没洗净的机油。他摩挲着父亲新发的”劳模奖章”,金属边缘在掌心压出红印。”他说这是给优秀员工的”,他苦笑着把奖章别在书包最外侧,像别着块烫手的山芋。
毕业典礼那天,周明把铁皮铅笔盒埋在槐树下。我们轮流往盒子里塞东西:半块橡皮、半截铅笔、甚至半片被雨水泡皱的奖状。”等树长到三层楼高再挖出来”,他抹着眼睛说。多年后我带着女儿经过老巷,树根处立着崭新的健身器材,铁链在风中叮当作响。
去年清明回乡,老槐树被砍伐了。树根处堆着建筑垃圾,唯有半截铁皮铅笔盒卡在石缝里,表面布满青苔。我用铁锹小心掘出时,盒盖内侧的”周明”二字依然清晰如昨。女儿突然指着天空喊:”爸爸快看!”我抬头望去,云层间漏下的阳光正好洒在盒盖上,折射出细碎的虹光。
如今我常在深夜整理旧物,总会在书柜最深处发现那盒”传家宝”。火柴盒上”周明”的刻痕已模糊不清,但每根火柴的折痕都记得某个蝉声聒噪的午后。去年女儿考试失利,我蹲在地上教她用橡皮屑包书角,她突然说:”就像爸爸说的,好东西要慢慢用。”
老槐树 gone,但墙角的树根依然盘踞。偶尔有孩童经过,会踢到石缝里那盒泛黄的旧物。他们不会懂,那些被我们埋进土里的,何尝不是对世界最后的温柔抵抗。就像周明父亲说的:”有些东西不用埋,就会长成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