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第七年》

暮色中的梧桐巷总飘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像极了七年前我们初遇时，你发梢沾染的香气。我站在巷口的咖啡店门口，看着玻璃橱窗里旋转的彩灯映在玻璃上，忽然想起你说要开间花店的往事。

那时我们刚从南方搬来这座城市，租住在巷尾的青砖老屋里。你总说老房子有灵气，连墙缝里钻出的野草都带着倔强的弧度。某个深秋的傍晚，我抱着刚买的盆栽回来，发现玄关处摆着个褪色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几支风干的桂花。你蹲在门槛上编花环，发梢沾着细碎的银杏叶，像只笨拙的松鼠。

“等桂花开满巷子，我们就开间花店。”你把花环套在我头上，塑料绳勒得我耳朵发烫。后来我才明白，有些承诺就像老屋漏雨的瓦片，说的时候觉得天经地义，却终究逃不过时间的霉斑。

我们确实在巷子开了间花店。木匾上刻着”桂语”二字，是你用刻刀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开业那天暴雨倾盆，你撑着油纸伞站在店门口，伞骨上坠着水珠，像一串串断线的珍珠。我蹲在地上收拾被雨水打湿的向日葵，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老周家的小子？”你认出了巷口卖糖葫芦的老周，伞沿的水滴溅在你脚背上。老周佝偻着背递来热腾腾的糖葫芦，塑料纸里裹着焦糖色的山楂，黏糊糊的糖浆顺着木签往下滴。你咬下半块糖葫芦，眼角的皱纹里漾开笑意：”还是老味道。”

那天我们聊起巷子里的旧事，说七年前搬来时遇见的流浪猫，说老张头家的枣树结的果子酸得掉牙。暮色渐浓时，老周颤巍巍地掏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糖纸。我们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把糖纸一张张展平，像在拼凑被时光揉碎的往事。

后来花店成了巷子里的地标。清晨送花的学生，午休时来买多肉的老教授，黄昏等人的白领，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面孔。你总说人就像四季里的植物，有开有谢，有荣有枯。可我们谁也没意识到，有些根系早已在某个春天悄悄腐烂。

转折发生在那个飘雪的清晨。我蹲在花圃里修剪迷迭香，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你裹着驼色羊绒大衣站在雪地里，肩头落满细碎的雪花。我们沉默着穿过空荡荡的花店，玻璃门上的”桂语”二字在雪光里泛着冷冽的银。

“我离婚了。”你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小圆点。我手里的剪刀”当啷”掉进泥土，剪断的迷迭香茎秆还带着温热的汁液。那天我们坐在巷口的长椅上，看雪花覆盖了花店门前的青砖，也覆盖了你眼角的细纹。

我终究没能送你新的花。后来花店改成了茶馆，你总说茶比花更经得起时间。某个周末我路过，看见玻璃橱窗里摆着个陶罐，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栀子花。老板娘是个扎马尾的姑娘，正踮着脚给吊兰浇水。

“这花是客人留下的。”她冲我眨眨眼，”说是纪念什么的。”我望着茶案上泛黄的糖纸，突然想起老周临终前塞给我的铁盒。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消失，就像巷子口那棵歪脖子枣树，某年春天就悄悄枯萎了。

上个月在超市遇见卖糖葫芦的老周，他儿子在旁边帮忙穿竹签。看见我时他愣了愣，眼角的皱纹里蓄着笑意：”现在改卖冰糖葫芦了。”我买下串山楂和葡萄，糖衣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老周突然说：”那孩子要搬去外地工作了。”

回家的路上，梧桐巷的桂花又开了。我站在巷口数了数，青砖缝里还留着七年前我们刻下的歪扭数字——2008.4.12，那天是我们正式搬进老屋的日子。晚风裹着桂花香掠过耳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回头时只看见街角咖啡店的灯光，橱窗里旋转的彩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手机屏幕亮起，是花店老板娘发来的消息：”您要的桂花茶包到了，记得来取。”我望着屏幕上的笑脸符号，忽然明白有些告别就像泡开的茶包，纵使茶汤再浓，终究会沉淀在杯底。

巷子深处的老屋里，我翻开尘封的日记本。2008年4月15日的页角卷着毛边，上面写着：”他说等桂花开满巷子就开间花店。”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蹲在门槛上编花环的姑娘，发梢沾着银杏叶，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茶包在玻璃罐里泛着淡淡的绿，像极了那年春天你送我的新茶。我忽然想起你说的话：”有些根系腐烂了，是为了给新芽让路。”巷子尽头的路灯次第亮起，把桂花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条通往过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