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记》
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天际,我站在咖啡馆的玻璃窗前,望着梧桐叶上滚动的雨珠。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微信对话框里躺着那条未发送的”今天天气真好”。忽然,街角传来断续的琴声,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摇晃。
那是三年前初遇的雨天。我抱着刚买的《宋词选》躲进街角的咖啡馆,正撞见穿青布衫的姑娘在屋檐下抚琴。雨滴顺着她的油纸伞滴落,琴弦震颤的瞬间,檐角铜铃恰好被风撞响。我至今记得她指尖掠过七根琴弦的弧度,像白鹤掠过春水时漾起的涟漪。
“姑娘,这曲子是《凤求凰》吧?”我脱口而出时才惊觉失言。她抬头时,发间木簪上的流苏正随着琴声轻晃,”先生好眼力。”她笑着递来一方素帕,帕角绣着半阙《蝶恋花》。
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城南古琴馆的馆主。每周三黄昏,她都会在馆前的石桥抚琴,琴声能传到三里外的护城河。我总在琴声响起时循声而来,看她在青石板上写就的”知音”二字被雨水晕染成水墨画。有次暴雨突至,她将琴塞进我怀里:”记得这曲《渔舟唱晚》?”我抱着八音琴狂奔时,听见身后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真正懂得”琴音”的深意,是在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我抱着修复好的八音琴回到古琴馆,推开门却见满地碎瓷片。馆主蹲在地上收拾残局,素帕角那半阙《蝶恋花》被瓷片划得支离破碎。”上个月有群孩子来砸场子。”她抬头时,眼角细纹里藏着未干的泪痕。
那天我们坐在爬满紫藤的回廊下,她教我辨认琴谱上蝌蚪状的减字谱。蝉鸣忽然变得温柔,像无数细小的琴弦在震颤。”你看这’泛音’,”她指尖轻点琴面,”要像露珠触碰花瓣那样轻。”我跟着练习时,发现她总在某个音节处轻轻吹气,让泛音在暮色中多停留三秒。
深秋的某个满月夜,我们偷偷溜进城隍庙的戏台。她将琴横在膝头,我学着她吹箫。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像两株依偎的竹子。”记得《流水》的第七个泛音吗?”她突然发问。我怔怔望着她发间摇晃的流苏,忽然明白那些刻意练习的音节,原是暗藏心事的密码。
真正促成我们走到一起的,是那个落雪的清晨。我在城门口遇见她背着琴囊,积雪压弯了她的油纸伞。”馆里被查封了。”她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我默默将刚领到的文物修复证书塞进她怀里,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八音琴的《阳关三叠》——那是我们第一次合奏的曲子。
后来在城南租了间带天井的老宅,我在修复古琴时发现她总在暗处观察。直到某个起雾的清晨,她突然握住我正在调试的琴轸:”这个微调,是不是像我们初见那天的雨声?”我望着她掌心交错的纹路,忽然想起三年前她教我认的减字谱,原来每个字都对应着心跳的节奏。
去年中秋,我们在修复的唐代琴上合奏《广陵散》。当最后一个泛音消散在夜色中,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竟是当年那方被划破的素帕,残缺的”蝶恋花”旁添了新绣的”连理枝”。月光透过天井的漏窗,在我们相触的指尖流淌成河。
此刻咖啡馆的雨声渐歇,我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忽然明白那些看似偶然的琴音,实则是岁月精心编排的密码。就像她总在某个音节处多停留三秒,就像我总在琴谱里夹着未寄出的信笺,就像城隍庙戏台上的月光,早把两颗心刻成了同一个月亮的形状。
雨停了,街角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我转身走向那间熟悉的小店,玻璃门推开时,八音琴的余韵正从门缝里流淌而出。她坐在老位置上,膝头摊开的琴谱上,”知音”二字被工整地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