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蝴蝶》

窗外的梧桐叶在暮春的风里簌簌摇晃，我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的裂纹。母亲第三次把温热的牛奶放在桌上时，瓷杯与玻璃相碰的清脆声响惊得我缩回手，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裂纹蜿蜒而下，像道蜿蜒的泪痕。

这扇贴满旧报纸的玻璃窗，是我与世界的第一道屏障。七岁那年，父亲在建筑工地被钢筋刺穿小腿，血色在工装裤上洇出狰狞的花纹。我蹲在急诊室走廊的塑料椅上，听着此起彼伏的喊叫与仪器嗡鸣，突然被护士撞翻的玻璃药瓶划破手背。当母亲冲过来时，我正盯着瓷砖缝隙里凝结的血珠，像观察琥珀中的昆虫般出神。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脆弱？”她把我裹进毛毯，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我蜷缩在温暖却窒息的茧房里，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处手术室的金属碰撞声共振，震得耳膜生疼。

从此我成了全家人的”玻璃人”。妹妹打翻颜料盘时，母亲会严厉地瞪她：”看看人家小满，连这点小擦伤都受不了。”表哥用弹珠砸中我的膝盖，父亲只是摆摆手：”小孩子皮糙肉厚。”连幼儿园老师都悄悄对母亲说：”建议去儿童医院检查下心理状态。”我总在放学路上数着地砖缝隙，数到第九十九块时，书包里的蝴蝶标本盒就会从夹层滑落，那些风干的蓝闪蝶在阳光下舒展翅膀，薄如蝉翼的鳞粉簌簌落在掌心。

初二那年春天，我在生物课上第一次解剖萤火虫。镊子夹起那只透明如琉璃的虫体时，它腹部幽蓝的光点突然熄灭。我颤抖着用解剖刀划开腹部，看到密密麻麻的发光细胞正在死亡，像被掐灭的星子。当福尔马林溶液漫过虫体时，我忽然想起父亲手术那天，监护仪上起伏的绿色波形，原来生命消逝时的震颤，和这具小虫子的灭亡如此相似。

“你这是在发什么呆？”生物老师敲了敲解剖台，”重点是用显微镜观察鳞片结构。”我望着培养皿里漂浮的虫尸，那些本该在夏夜里翩跹的精灵，此刻正像破碎的琉璃盏般支离破碎。突然，一滴泪砸在培养皿上，惊得虫尸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虹光。

那天傍晚我在医院后巷的槐树下坐到天黑。父亲拄着拐杖经过，金属手杖与水泥地碰撞出清越的声响。”小满，明天带你去新开的游乐园。”他的声音混着远处工地打桩机的轰鸣，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摇头时，看见他眼角新添的皱纹，像被岁月刻刀划过的旧玻璃。

游乐园的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我死死攥着母亲的手。当金属舱体俯冲下来，风灌满我鼓胀的校服，远处摩斯大厦的霓虹在瞳孔里缩成血红的点。突然，安全带的金属扣硌得锁骨生疼，我看见人群里有个穿蓝裙子的小女孩，正被妈妈举得高高的，裙摆像蝴蝶翅膀般鼓动。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无数玻璃碎片在月光下漂浮，每片都映着不同的脸：父亲工装裤上的血花，妹妹打翻的颜料盘，老师严厉的目光，还有那个蓝裙子女孩在云端挥动的手。最后一片玻璃突然化作蝴蝶，薄翼掠过我的掌心，留下星点荧光。

第二天清晨，我在书桌上发现个玻璃瓶。母亲用胶带仔细固定着，里面插着支白玉兰，花瓣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昨天在公园捡的，”她把温热的豆浆放在旁边，”你总说喜欢晨露里的花。”我低头吹开豆浆表面的热气，突然发现杯底压着张便签：有些脆弱是琉璃盏，盛着易碎的光。

现在我的书架上摆着三十七只玻璃瓶。有装着银杏叶的，有插着干芦苇的，还有支风干的蓝闪蝶。每当有人说我”玻璃心”，我就打开最旧的瓶子，看父亲工装裤上的血渍如何从猩红褪成暗褐，像时光在琉璃上镌刻的纹路。那些曾经刺痛我的碎片，如今都成了折射世界的棱镜。

上周表妹打碎了我的蝴蝶标本盒。她举着半块玻璃，里面还粘着片蓝闪蝶的残翅：”姐姐，你看这个像不像流星？”我蹲下来帮她捡拾碎片，突然发现那些锋利的裂口，在阳光下竟透出彩虹。母亲默默递来新的标本盒，这次用的是防弹玻璃。

暮春的雨又落下来时，我站在阳台上给玻璃窗贴新报纸。雨水顺着裂纹蜿蜒，在报纸上画出奇异的脉络。楼下传来妹妹的笑声，混着表妹追逐蝴蝶的嬉闹，还有父亲与工友们的谈笑声。我忽然想起那个在槐树下哭泣的自己，如今那些曾让我窒息的声响，都成了屋檐下流淌的雨乐。

玻璃窗上的雨痕渐渐模糊，像无数双温柔的手在抚摸我的影子。我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像常人那样大大咧咧，但那些曾让我疼痛的敏感，正在将我锻造成能盛住星光的琉璃盏。当夜风掀起窗帘，我看见玻璃窗上映出七种颜色的光，那是所有被岁月打磨过的裂痕，最终绽放成璀璨的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