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摊上的星光》
我蹲在巷口的青石板上,看父亲用沾满机油的手擦拭那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1998年的深秋,梧桐叶落满他的肩头,车铃铛在暮色里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时我总以为,修车摊就是父亲全部的世界。
父亲在巷口摆摊已经七年。他的修车工具箱是块褪色的蓝帆布,装着撬棍、螺丝刀和沾着油污的千斤顶。每当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就看见他弓着腰给自行车打气,油污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街坊们总说:”老张这手艺,顶多算个修车匠。”我攥着书包带站在旁边,听着这些话像针尖扎进耳朵。
“爸,隔壁王叔在汽修厂当技术员,月薪三百呢。”我故意把数学考试卷子拍在工具箱上。父亲的手顿了顿,正在拧紧的扳手”咔嗒”一声掉进机油里。他弯腰去捡,后颈的汗珠在夕阳下泛着光。
2003年春天,我考上省城的重点高中。临行前夜,父亲在院子里支起折叠桌,摆上两瓶二锅头和一碟凉拌黄瓜。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院墙上,像棵被岁月压弯的老槐树。”爸,我以后能当工程师,月入过万没问题。”我仰头灌下第三杯酒,玻璃杯底磕在桌沿发出脆响。
父亲却突然沉默了。他粗糙的拇指摩挲着酒瓶上的”红星”商标,指腹沾着的油渍在玻璃上晕开一圈圈蓝。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站在摩天大楼顶层,脚下是闪烁的霓虹,而父亲还在巷口修车,车铃铛在寂静的夜里响得刺耳。
真正懂得父亲的分量,是在2015年那个暴雨夜。我作为工程师参与城市改造项目,连续加班三个月后终于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冲进巷口时,正撞见父亲在给一辆抛锚的卡车换轮胎。雨水顺着他的安全帽往下淌,后背的工装裤已经结出冰碴。
“爸,我给您换!”我抢过扳手。父亲却按住我的手,沾满泥浆的脸上绽开笑容:”你当工程师的双手,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他递给我一柄雨伞,自己蹲在积水里继续工作。那晚我蹲在屋檐下等他,看雨水把他的影子冲刷得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却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教我认北斗七星时,也是这样在雨后泥泞的巷子里,用烟头在积水里画着星座。
去年冬天,父亲病逝前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我握着他的手,发现他掌心的茧子比修车工具箱的帆布还要硬。护士说他是累死的,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建筑工地搬砖,白天还要做两份零工。那些我嫌弃的修车摊、搬砖的扁担、沾满水泥灰的工装,突然都成了最珍贵的勋章。
整理遗物时,我在工具箱夹层发现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纸币:1998年修车摊收入287元,2003年高中学费6500元,2015年我的第一个月工资5200元。最底下压着张字条:”给儿子存的首付,不够就先借。”字迹被机油浸染得模糊,却让我想起他总说”修车虽小,能帮人就是大事”时的眼神。
如今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每当有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经过,我总会想起父亲在暮色里擦拭车铃铛的身影。那些被我们曾经嘲笑过的修车匠,那些在巷口默默耕耘的普通人,原来早就在生活的齿轮里,用最笨拙却最坚实的方式,托起了整个时代的重量。
前些天路过巷口,发现那辆老凤凰已经换成了电动车。修车摊变成了快递驿站,但墙上还留着父亲手写的”修车服务,随叫随到”。春风掠过新刷的蓝色招牌,我看见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修车”两个字上洒下细碎的金箔。突然明白,真正的成功从不在云端,而在那些把平凡日子过得闪闪发光的双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