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雨》
我总在梅雨季的黄昏练习手语。窗外的雨丝斜斜地切过玻璃,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无数个被折叠的句号。母亲的手掌摊在我掌心,带着药水浸泡后的青白,食指关节处还贴着创可贴——那是上周帮我修台灯时被玻璃划伤的。
“今天数学课又考了倒数第三名。”我数着雨滴在玻璃上的轨迹,每个数字都对应着母亲指尖的起伏。她总说我的手语比普通话说得慢,可她不知道,当我的手指在半空划出平行的弧线时,那些未成形的音节正在掌纹里慢慢风化。
直到那个暴雨突袭的傍晚。我抱着被雨水打湿的试卷冲进家门,却看见母亲蜷缩在沙发角落,右脸贴着冰袋,左手死死攥着诊断书。雨水顺着防盗窗的网格蜿蜒而下,在水泥地上汇成浑浊的溪流,倒映着母亲浮肿的眼睛。
“耳石症。”她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这才注意到她右耳垂的银色耳钉已经褪色,像极了去年冬天她为我买的生日礼物——那枚在超市货架上反复挑选了三小时,最终被雨水打湿的珍珠耳钉。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我数着母亲手语里的每个笔画,却怎么也拼凑不出”耳石症”三个字。她开始用左手比划,无名指关节重重叩击掌心,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当她说出这个动作,就代表要说出那些被药水味掩盖的往事。
“你爸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母亲的手指突然变得冰凉,”他偷偷把存折塞进我手心,说要去给小芳买新耳环。”她举起诊断书,泛黄的纸页上”突发性耳聋”几个字被雨水洇开,”医生说再晚来两周,右耳就永久性失聪了。”
我蹲下身,发现母亲脚边散落着几个褪色的发卡。最上面那支是奶奶临终前编的麻花辫,用红丝线扎着;第二支是小学时我弄丢的蝴蝶结,被她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最底下那支银色发卡,是去年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却始终没戴过。
雨滴突然打在窗棂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母亲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试图用左手护住诊断书,右手却伸向我的耳垂。我们同时触到对方耳后的湿发,那些被药水浸泡的、被沉默掩埋的、被雨水打湿的往事,突然在耳蜗深处炸开。
“那年你爸在工地摔断腿,却不敢告诉我。”母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他怕我担心,怕我缀学去照顾他。”她举起诊断书,右耳垂的银色耳钉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后来他偷偷去工地搬砖,被钢筋划穿了耳朵。”
我摸到母亲右耳后蜿蜒的疤痕,像条干涸的河床。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们同时举起左手,十指在空中交叠成十字,那些被药水味浸泡的手语,那些被暴雨冲刷的暗号,终于在这个瞬间化作千军万马。
雨声渐歇时,母亲正用左手为我比划着新学的耳语:”以后下雨天,我会在窗台放支银色雨伞。”她的食指关节还贴着创可贴,无名指上却缠着我去年送她的红丝线,”这样每滴雨水都会经过我的耳朵,替我说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我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用布满皱纹的手比划的:”记住,耳朵里住着会下雨的星星。”此刻母亲右耳垂的银色耳钉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像极了那年暴雨夜,她偷偷塞进我掌心的珍珠耳钉。
窗外的梧桐叶在暮色中沙沙作响,我数着母亲手语里的每个笔画,突然发现那些曾经被药水味模糊的、被沉默掩埋的、被雨水冲刷的往事,原来都住在我们的掌纹里,住在那些欲言又止的黄昏里,住在每滴被接住的雨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