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的月光》
那年深秋的雨丝缠绵,我站在城隍庙斑驳的朱漆廊柱下,望着被雨水洇湿的”临江仙”三个鎏金大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越的昆曲唱腔。转身望去,几个身着月白对襟衫的年轻人正踩着青石板路,竹笛与箫管声在雨幕中流转,像一尾尾游向云端的银鱼。
一、初遇
第一次走进临江仙的排练厅是在立春前夜。褪色的雕花木窗棂间漏进几缕残雪,十几个年轻人围着八仙桌,桌上堆着泛黄的戏本和半旧的戏装。领头的阿沅正在教小成员辨认工尺谱,她指尖抚过《牡丹亭·游园》的曲牌,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这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不是念得越快越好,要像春蚕吐丝般绵长。”
我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扎着红头绳的姑娘,总在午休时对着水磨腔发呆。她叫林晚棠,是镇上唯一的戏服裁缝。有次我见她蹲在祠堂后墙根,用竹竿挑着碎布头在风中试褶皱,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株倔强生长的木棉。
二、暗涌
梅雨季来临时,排练厅的霉味比往日更重。阿沅为筹备”临江仙”二十周年纪念演出,把老戏骨们从各地请来。苏州来的张老师坚持要按古法上色,可年轻演员嫌矿物颜料太麻烦;广东来的陈老师主张创新编曲,却被老人们批评”有辱祖师”。争吵声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直到某个深夜,林晚棠把裁好的改良水袖铺在八仙桌上,袖口缀着银线绣的LED灯,在月光下流转着星河。
“阿沅姐,”她突然开口,”我奶奶说戏服要穿在身上才活,这些老戏服都压在箱底多少年了?”说着从樟木箱里捧出件靛蓝缎面戏裙,裙摆处还留着当年绣娘的指甲盖大小的破洞。那晚我们坐在漏雨的屋檐下,看雨水在青砖地上汇成溪流,听林晚棠用绣花针蘸着茶水,在裙摆上描出临江仙的戏文。
三、破茧
真正让临江仙名字响彻江南的,是那年端午的”水畔戏台”。我们沿着运河搭建的临时戏台浸在晨雾里,林晚棠改良的戏服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临江仙·梦觉》的唱腔从船头飘向芦苇荡时,我看见张老师颤抖着摘下老花镜,陈老师悄悄抹了抹眼角,而那些总爱拌嘴的年轻演员,此刻正手挽手站在台前。
最动人的是林晚棠的《牡丹亭·惊梦》。她穿着那件缀满LED灯的改良水袖,在船头转圈时,碎钻般的流光映得满河星斗都黯了色。当唱到”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时,她突然甩开水袖,让那些银线在空中织成临江仙的纹样,像一群振翅欲飞的鹤。运河两岸的看客们先是静默,随即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喝彩。
四、长路
如今路过城隍庙,总能看见临江仙的戏服铺子亮着暖黄的灯。林晚棠的孙女在柜台后包着青团,墙上挂着游客们送的各地戏服照片。有次我看见阿沅坐在老戏台残存的石阶上,对着手机视频里的年轻学员说话:”记住,戏台不是搭给眼睛看的,是搭给心尖尖的。”
暮春的细雨又落下来,我看见几个穿汉服的少女在临江仙的戏台前驻足。她们举着手机拍照,镜头里是林晚棠正在教孩子们扎头花,而阿沅正在给新戏本上的注音。雨丝穿过百年戏台飞檐,在她们发间凝成细碎的水珠,像极了那年端午夜,林晚棠水袖间流转的星河。
回望那些在雨夜里争吵、在晨雾中练功、在月光下缝制的时光,忽然懂得”临江仙”三个字从来不只是戏文里的词牌名。它是落在水袖上的晨露,是穿在指尖的月光,更是代代相传的星火。当现代的霓虹照亮城市每个角落时,总有人愿守着一方青石台,在传统与现代的褶皱里,绣出永不褪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