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到底》

成都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蹲在巷口修自行车时，听见屋檐坠落的雨滴在青石板上敲出密集的鼓点，像极了三天前那场麻将桌上翻飞的牌局。那时我正为刚交往半个月的 girlfriend 输掉最后一张牌，竹椅被掀翻的声音至今还在耳畔回响。

“小陈你输得心服口服吗？”巷尾的修车铺老板娘把伞柄塞进我手里，油渍斑斑的工作台上摆着半副麻将牌。她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一张”二饼”，牌面被汗浸得发软，”当年我嫁到成都那年，在茶馆连赢三圈才敢抬头看人。”

我望着车棚里歪斜的”川字”招牌，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在宽窄巷子遇到的场景。那时我每天蹲在人民公园的青石桌上，看穿蓝布衫的老头用三颗”五万”敲出清一色的响堂。他们用”血战到底”的规矩对抗岁月，用”碰碰胡”的规则消磨时光，牌局里飘着盖碗茶的热气，也飘着川剧票友在街角咿咿呀呀的《白蛇传》。

“女友说周末要带我去青城山看道观。”我摩挲着车把，金属表面还残留着昨夜摔牌时留下的划痕。巷子深处传来川剧高腔的拖音，混着麻将牌碰撞的脆响，像某种古老而顽固的回声。

修车铺老板娘从工具箱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张”金卡”，”这是老茶馆的规矩，’金三银七’——三张金卡管全局，七张银卡定乾坤。”她忽然压低声音，”你记不记得《红楼梦》里王熙凤摆酒？她连摆三副牌都算不过来，最后输得哭湿了手帕。”

我猛地抬头，看见她工作台上摆着本翻旧的《三国志》，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碰碰胡”牌谱。雨丝斜斜地穿过梧桐叶，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恍惚间竟像极了当年在茶馆见过的”海底捞月”牌局。

周末的青城山道观里， girlfriend 正跪在蒲团上抄写《道德经》。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她发间的玉簪与山门外飘来的钟磬声共振。我望着她握笔的右手微微发抖，突然想起上周在人民公园，她为了救一只掉进水塘的麻雀，竟把整副牌都打飞了。

“你看这牌，”修车铺老板娘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她蹲在道观门槛上，用沾满机油的手指在青石板上画着牌阵，”当年我先生在锦官城摆了七十二张桌子，就为等个’十三幺’。结果那天来了个穿旗袍的上海女人，她把’清一色’打成了’字一色’，气得老爷子当场把茶碗摔成了八瓣。”

山间的风卷起她鬓边的银发，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张旧麻将牌，是张被茶水泡烂的”大四喜”。她突然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你们年轻人总说’心动不如行动’，可我先生当年说，’牌桌上要听脑壳指挥，不是心肝发痒’。”

下山时暴雨骤至，我们躲进路边的凉亭。雨幕中隐约传来川剧《白蛇传》的唱腔，混着远处茶馆传来的”碰碰胡”的喝彩。我摸出手机想拍张照片，却发现镜头里只有自己发抖的指尖和湿透的衣角。

“知道为什么四川人打麻将总爱说’胡了’吗？”老板娘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身后，她举着把滴水的油纸伞，伞骨上还挂着几颗雨珠，”《华阳国志》里说，古蜀人祭天要’击石而歌’，我们打麻将其实是在和天地对话。”

她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像极了当年在茶馆里那些老茶客的絮语。我突然明白，那些被情感冲昏头脑的夜晚，那些输掉整副牌的清晨，那些在”血战到底”中崩溃又重生的午后，都是我们与生活唱和的曲牌。

暮色四合时，我看见修车铺的灯笼亮起来了。老板娘正在给辆老式凤凰自行车补胎，她动作利落得像在打”清一色”，又从容得像在”杠上开花”。巷子深处的麻将声依然断断续续，却不再像三天前那样惊心动魄。

我摸出钱包里那张皱巴巴的”金三银七”牌谱，突然发现背面不知被谁写满了蝇头小楷，大概是《道德经》里的句子。山风掠过发梢时，我听见自己说：”明天开始，我们重新打牌。”

雨停了，月光落在巷口的”川”字招牌上，像块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三筒”。我知道，那些关于理性与感性的争论，关于输赢与情爱的困惑，终将在牌局的起承转合里找到平衡。就像老板娘补好的自行车，既要有车链的咬合，也要有弹簧的弹性，才能在人生的路上”血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