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手札》
老宅的西厢房总让我想起那株玫瑰。推开斑驳的木门,墙角那丛野玫瑰正从砖缝里探出头来,细弱的茎秆上缀着几片残红。母亲说这株是二十年前她亲手埋下的,彼时父亲刚从战场归来,军装上还沾着北方的雪。
那年我七岁,总爱蹲在花丛边数露珠。晨雾未散时,玫瑰的叶片会凝成水晶珠帘,被朝阳照得发亮。父亲教我辨认花苞的形状:”含苞待放时像少女的耳坠,初绽时像婴儿的拳头,全开时呢?”他总在花茎旁系上红丝带,说这样花神就不会迷路。
十二岁那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父亲在工地摔断腿后,整座宅院都蒙着灰。我常在黄昏时给玫瑰浇水,看雨水顺着陶罐的裂纹渗入泥土。某个潮湿的傍晚,我发现最粗壮的那株突然枯萎,花瓣像被无形的手撕扯着,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母亲翻出父亲珍藏的《花经》,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泛蓝的图纸——竟是父亲手绘的玫瑰图谱。
“这是他从战地捡回的种子。”母亲摩挲着图纸上的墨痕,”当时他说等战争结束,要在院子里种满会唱歌的玫瑰。”我忽然想起父亲教我的花语:玫瑰的刺是守护,花瓣是告白,而种子要埋在月光下才能发芽。
十七岁高考前夜,我在玫瑰丛中找到半块怀表。表盖内侧刻着”1943.5.8″,玻璃早已碎裂,但发条还保持着上满的弧度。月光透过残缺的表盘,在砖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何总在深夜擦拭这枚怀表——那些年他独自在工棚里,借着月光转动发条,仿佛在给记忆上发条。
大学录取通知书抵达那天,我带着怀表去老宅。玫瑰丛里新冒出的花苞沾着晨露,像父亲年轻时的军装。母亲取出个褪色的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玫瑰种子。”当年你父亲用这罐种子从战场上带回来,”她指着罐底刻着的”勿忘我”字样,”他说每颗种子都带着未说出口的誓言。”
我在老宅的庭院里挖出个陶瓮,瓮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致吾妻,若此生不能相见,愿以玫瑰为信。”纸条边缘有干涸的血迹,经鉴定是父亲当年在战场受的伤。当玫瑰种子在月光下重新萌发时,我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花要经历三次寒暑才能全开,就像人要跨越三次生死才能懂得爱。”
今年春天,我在玫瑰丛中发现了父亲留下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1945年5月8日,胜利日。给未来的女儿:今天在废墟里找到半块怀表,发条转动了七十年,却始终差三圈。若你读到这行字,请替我完成最后的种植——把种子埋在月光下,等它长出能开满星光的玫瑰。”
现在,我总在满月夜给玫瑰浇水。月光穿过新绽的花瓣,在青石板上投下星子般的光点。母亲说这株玫瑰今年开了七朵花,每朵都有不同的颜色。我数着花瓣上的露珠,忽然明白父亲说的”三次寒暑”:第一次是战火中的等待,第二次是病榻前的守候,第三次是穿越时空的凝视。
前日收到大学导师的邀请函,信封里夹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导师说这是从敦煌壁画拓印的唐代花笺,背面写着”愿君常如初见”。我忽然想起父亲日记里夹着的半片花瓣,原来七十年前就埋下了今生的伏笔。
今夜,我带着那罐种子去见导师。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敦煌壁画的拓片上,恍惚间看见父亲、母亲和我,三个时空的人正隔着时空相望。当种子落入陶瓮的瞬间,我听见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个春天在苏醒。
晨光熹微时,陶瓮里钻出了第一株新苗。叶片上凝结的露珠里,映着父亲年轻时的面容、母亲眼角的细纹,还有我昨夜未干的泪痕。这株玫瑰正在生长,带着七十年前的月光和三生三世的爱意,在晨曦中舒展着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