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执念》
山脚的松针被山风卷起时,我正蹲在溪边清洗登山杖。溪水漫过杖尖的瞬间,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黄昏。那时我攥着被雨水泡皱的登顶证书,在省登山队的训练基地里浑身发抖。
“小林,你永远都跨不过那道山脊。”教练把证书轻轻放在我面前,玻璃窗上的雨痕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盯着证书上”全省青少年登山赛亚军”的字样,指甲在”亚”字上掐出月牙形的血痕。那年我十四岁,第一次在省赛中输给邻省的选手,从此山脊线就成了我生命里一道永远跨不过的沟壑。
山风裹挟着松脂的气息钻进鼻腔,我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峰。这是第三次参加”云岭百岳”挑战赛,前两次都卡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鹰嘴崖。队友老周已经第三次把氧气瓶递给我:”要不咱们下撤?”
我摆摆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登山包侧袋的银色吊坠。那是母亲临终前塞进我掌心的,她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我肉里:”要永远记得,山不会埋葬你。”吊坠里嵌着半片染血的登山扣,那是在她参加登山培训时被落石划破的。我总在休息时把它贴在胸口,直到起雾的黎明。
“林队!”小赵的呼喊惊醒了我的恍惚。他指着前方被云雾遮蔽的岩壁,”那下面有冰裂缝!”话音未落,我已抓着岩钉冲了上去。冰爪在冰面上打滑的瞬间,吊坠突然从衣领滑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我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看见它坠入万丈深渊。
“抓住我!”老周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低头看见他正用安全绳把自己固定在岩壁上,苍老的脸上布满沟壑。十年前省队解散时,就是这个倔老头背着我下山,后背被碎石划得血肉模糊。”那年你哭了一路,说要把山脊刻进DNA里。”他笑着抹了把脸,”可山脊会记住你的眼泪,不会记住你的心跳。”
冰裂缝像张开的兽口,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在耳膜上擂鼓。手指抠进冰面的瞬间,突然想起第一次登顶鹰嘴崖时,教练曾指着山腰的杜鹃花说:”山不会阻碍你,但你的执念会。”那时我还不懂,执念是攥着半片登山扣不肯撒手的颤抖,是每次下撤都要捡回所有弃置的装备,是训练时把绳索勒出紫痕也要完成十公里负重。
“看脚下!”老周突然拽住我的冰镐。我低头看见冰面下有细碎的冰晶,像撒落的星屑。他解下自己腰间的冰锥:”用这个当支点。”我照做时,冰锥突然断裂,飞溅的冰渣在脸颊划出血线。老周却笑着把断裂的冰锥别在我背包上:”你看,它现在成了新的登山扣。”
当我们终于攀上鹰嘴崖的垭口,云海正从山脚翻涌上来。我摸着背包上那个断口,忽然发现它比原来的登山扣更圆润温润。风从山脊呼啸而过,卷起我散乱的头发,也卷走了那些被冰晶割破的执念。
下撤途中经过一片野杜鹃,粉白的花瓣落在老周结痂的膝盖上。他指着远处正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雪峰说:”山永远在那里,但你的眼睛不该只盯着山。”我望着那些被云雾缠绕的峰顶,突然明白母亲留下的不是执念,而是教会我如何与遗憾和解。
回到训练基地那天,我特意去翻出当年的省赛证书。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新的痕迹,我轻轻抚过”亚军”二字,把证书折成纸船放进溪流。看着它载着阳光的碎片漂远,终于听见山风在耳畔低语:越不过山的人,永远困在自己筑起的雪山里。而放下执念的人,终将在云海中看见更辽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