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的月光》

暮色四合时，我总能在城市霓虹的间隙里看见那片月光。它像被揉碎的银箔，顺着山脊的褶皱流淌下来，漫过青石台阶，漫过老槐树虬结的枝桠，最终停泊在教室窗台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里。

那时我总在放学的铃声里发呆。山里的学校是座被群山环抱的孤岛，青砖墙缝里钻出的蕨草足有半人高。每天背着竹篾编的的书包，踩着露水未干的青石板往家走，书包里除了课本，总揣着半块烤红薯——那是母亲清晨灶膛里煨出的甜香。

“小满，等等！”山道拐弯处突然传来清脆的呼唤。扎羊角辫的春杏从松林里钻出来，她家就在山腰那片野樱树下。我们踩着彼此的影子往家走，松针在脚下沙沙作响，惊起几只蓝翅蝴蝶。春杏总说山里有会发光的萤火虫，可我直到离开那片山野，也没见过比星星更亮的萤火。

最惊险的是翻越鹰嘴崖的那段路。山体像被巨斧劈开，陡峭的崖壁上凿出羊肠小道。那天暴雨突至，雨水顺着石缝汇成银链，我攥着春杏的手在湿滑的青苔上打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轰隆”巨响，回头看见山崖在闪电中震颤，碎石簌簌滚落。我们抱住岩缝里的老松树，听着雨点砸在树皮上的鼓点，直到暮色吞没了所有惊惶。

“这孩子，又带病走山路。”张老师总在晨读时敲敲我的课桌。他佝偻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灰布衫上总沾着粉笔灰。教室后排的窗台上，永远摆着半瓶白药水和几颗润喉糖。那年深秋他突发肺疾，却坚持拄着竹杖来上课。有次我看见他背着竹篓往山崖下走，回来时裤脚沾满红土，怀里却抱着采来的紫苏叶。

腊月里最难忘的是那场雪。鹅毛大雪封山三天，我们被困在教室。张老师用体温焐着冻僵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下等高线图。春杏发高烧说胡话，是张老师用艾草水给她擦身降温。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屋檐下的冰棱足有尺余长，而我们的课本已经能当雪铲使用了。

毕业那天，春杏把野樱树下的石凳刻上我们名字。张老师用开裂的嘴唇念着录取通知书，眼角的皱纹里蓄满星光。我们背着新书包往山下走，书包带子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回头望见教室的煤油灯还亮着，像山坳里不灭的萤火。

如今每次经过山脚的公交站，总能看见几个孩子背着平板电脑往学校跑。他们校服上的反光条在夕阳下闪烁，像散落的星子。山崖下的新修盘山公路蜿蜒如带，却再没有沾满红土的竹篓，也没有在风雪夜为孩子们熬药的煤油灯。

前日回乡，看见春杏在村口开起了民宿。她用老宅的土墙做隔断，墙上还留着当年我们用粉笔画的小人。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张泛黄的课桌，桌面刻着”知识改变命运”的毛笔字。暮色四合时，我看见她提着煤油灯去检查电路，暖黄的光晕里，恍惚又见张老师拄着竹杖的身影。

山那边的月光依然会在每个夜晚流淌，只是这次它不再照亮青石板上的脚印，而是映照着民宿窗前新栽的樱花。那些被月光浸润过的童年记忆，终究化作春杏民宿里飘散的艾草香，和游客们手机里转瞬即逝的九宫格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