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编织术》

产房外的长椅上，我数着电子钟的数字。凌晨三点十七分，护士抱着襁褓跑来时，我正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发呆。婴儿啼哭像把剪刀，”咔嚓”剪断了羊水泡了整整十个月的生命丝线。

母亲在产床前守了整夜。她总说胎教要从怀孕开始，所以整个孕期我都在听她读《安徒生童话》。当《丑小鸭》读到”当它展开翅膀”时，我仿佛看见她对着超声波屏幕轻轻哼唱，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腹部的纱布。直到有次产检，医生指着B超图说胎儿心脏偏位，她才慌慌张张翻出手机，把各个产检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

“妈妈，心脏会自己长好的。”我攥着她的衣角，看她在产检单背面画满歪歪扭扭的爱心。后来才知道，她每天绕路去三甲医院，就为多挂专家号。那些沾着咖啡渍的挂号单，至今还压在她梳妆台的玻璃板下。

婴儿床上的小床围被绣着歪斜的”安”字。母亲把毛线团放在我枕边：”等宝宝会翻身了，妈妈每天给你织一针心脏。”她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毛线针在昏黄灯光下划出细碎的银弧。我数着针脚，发现第十行开始出现不规则的凸起——那是她把线头缠在了食指上，却浑然不觉。

幼儿园家长会上，班主任展示着孩子们的作品。我的手工课作业是团成团的毛线，旁边贴着歪歪扭扭的标签：”给安安织心脏”。后排穿红裙子的女孩突然举手：”我的心脏是用彩纸折的，会发光哦！”教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母亲的脸色在投影仪蓝光里变得惨白。

那天夜里，我听见母亲在卫生间偷偷抹眼泪。她把毛线团扔进垃圾桶时，我看见那些歪斜的针脚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第二天清晨，我枕头下多了个扎着蝴蝶结的毛线球，针脚整齐得如同模板，却再也不是那个会鼓起小包的歪扭心脏。

“妈妈，为什么我的心脏不是彩纸折的？”我指着同桌展示的立体模型。母亲正在厨房熬小米粥，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她转身时碰倒了瓷碗，褐色的粥水在地板上蜿蜒成河：”有些东西需要慢慢织，急不得。”

小学入学典礼那天，我作为新生代表站在主席台上。阳光穿过礼堂彩绘玻璃，在红地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当校长问及梦想时，我突然想起那个被扔掉的毛线团。我举起手：”我想织一张会发光的心脏网，让每个同学都住在里面。”

掌声中，我看见观众席最后一排坐着穿病号服的老人。母亲坐在轮椅上，左手无名指缠着纱布——那是给毛线团缠线时留下的勋章。她举起缠着纱布的右手，掌心摊开，露出用丝线穿起的彩色纽扣，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虹光。

如今我的书桌上摆着三个毛线心脏。最大的那个用藏蓝毛线织成，针脚均匀得像是机器缝制；中间那个是红白相间的，针脚处还留着几处修补痕迹；最小的那个用银线编成，针脚细如发丝。它们共同躺在漆木盒里，盒盖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安”字。

上周整理旧物时，在母亲梳妆台玻璃板下发现泛黄的产检单。某张背面画着歪斜的爱心，旁边用铅笔写着：”针脚第1276针”。我数了数每个毛线心脏的针脚总数，发现它们加起来正好是1276针。

此刻窗外飘着细雨，我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织布机声响。母亲又在为我的高考礼物编织——据说要用七种颜色的毛线，织成能装下整个宇宙的心脏。雨滴打在窗棂上，像无数细小的针脚，轻轻缝补着时光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