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的路》
山里的雾总是来得早。我蹲在青石板上,看晨雾从山谷里漫上来,像一层层浸透的棉絮。父亲病倒那年,家里最值钱的东西都被变卖抵债了,连祖传的耕牛都牵走了。母亲攥着皱巴巴的卖牛契约,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染红了纸页。
“咱们去山那边的镇上讨生活吧。”母亲把最后半袋玉米塞进竹篓,”神明会保佑我们,只要肯往前走。”我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镇子,那里有开满野花的河滩,有卖麦芽糖的老汉,还有我从未谋面的舅舅。竹篓压得肩膀生疼,却比家里的债务轻松许多。
沿着羊肠小道走了三天,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母亲总说:”看见山那边的炊烟了么?那是神在指引方向。”可第四天黄昏,我们被困在暴雨中。闪电劈开乌云时,我看见前方山崖上垂下一截藤蔓,像条冻僵的蛇。
“抓住它!”母亲的声音在雷声中忽远忽近。我死死攥住湿滑的藤蔓,指甲劈了也浑然不觉。藤蔓突然松脱,我连人带篓摔进山涧。浑浊的水流卷走我最后一块干粮,恍惚间听见母亲在岸上哭喊:”抓住神给的绳索啊!”
醒来时正躺在镇上的救济院里。穿灰布衫的老嬷嬷给我熬了米粥,碗底沉着几粒红枣。”这孩子命硬。”她摩挲着我手背的伤疤,”你舅舅在镇上开杂货铺,去认他吧。”我摸着怀里被藤蔓划破的衣襟,突然明白那些指引我们的”炊烟”和”绳索”,原是母亲在绝境中编出来的光。
舅舅的杂货铺藏在青石板巷尾,门楣上悬着褪色的”德兴号”匾额。他接过我沾满泥浆的衣裳时,我看见他左眼蒙着灰白翳膜。”当年你爹背我翻山求医,被山洪冲走了。”老人从柜台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块发硬的麦芽糖,”这是你娘留给我的。”
镇上的孩子总爱往我书包里塞野莓,说我是”山神派来的孩子”。我常在黄昏时爬上城隍庙后山,看炊烟从不同方向升起。有次遇见个瘸腿的货郎,他推着装满针线、陶罐的独轮车,车辕上刻着”行路难”三个字。”我走遍十八省,见过最硬的石头也会开花。”货郎把针线包递给我,”记住,针尖再细,也得往亮处扎。”
腊月里镇上闹瘟疫,我跟着赤脚医生翻过三道山梁采药。雪地里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像条冻僵的蛇在蠕动。有次在断崖边采到株野三七,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木屐咯吱声——是卖山货的刘婶,她怀里抱着高烧的孙子。”孩子他爹在矿上…”刘婶抹了把脸,”你带他下山看看吧。”
我在镇医院守了三天三夜。孩子退烧时,刘婶塞给我个蓝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野菊和半块烤红薯。”我儿子在东北当兵,他说看见炊烟就像看见娘。”她粗糙的手指抚过孩子眉间那道疤,”神明会保佑每个往前走的人,哪怕要趟过九十九道河。”
开春时我跟着舅舅学记账,发现他总在账本角落记些奇怪的东西:”三月廿三,货郎赠针线一包””四月八日,刘婶送菊三束”。这些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却像暗夜里燃着的火苗。镇上开茶馆的王掌柜说:”德兴号最妙的不是货物,是掌柜的记性——记得住每条来时的路。”
五年后的清明,我站在新修的盘山公路上。当年被山洪冲毁的桥墩旁,竖着块石碑,刻着”德兴号货郎路”。山那边的镇子已变成旅游小镇,野花沿着新修的栈道一直开到云雾里。我摸着石碑上凹凸的刻痕,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母亲用身体为我挡住坠落的藤蔓时,是否也看见了什么光?
暮色四合时,我往石碑前放了一束野菊。晚风掠过山岗,远处传来孩童清亮的歌声,混着卖糖人的吆喝,在渐浓的夜色里织成一张温暖的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