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里的回程》

槐花落满石板路的那个清晨，我蹲在老屋门槛上数蚂蚁。它们正排着队往墙缝里钻，像是要把整个春天都藏进土里。奶奶的蓝布围裙在灶台边飘着，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银发，也模糊了我对童年最清晰的记忆。

那年我七岁，跟着父母从江南小镇搬到了北方小城。火车穿过隧道时，我死死攥着窗玻璃上的冰花，看窗外飞驰的青山化作水墨画里的淡影。新家的阳台上摆着盆仙人掌，刺扎得手心发痒，却比不过每次视频时，奶奶在镜头外反复擦拭老花镜的窸窣声。

“丫头，槐花蜜熬好了。”搬迁的第三年春天，奶奶寄来罐玻璃瓶。我站在新买的公寓阳台上，看楼下川流不息的汽车，突然发现瓶身上凝结的蜜珠像极了老屋屋檐的冰凌。手机屏幕亮起时，母亲正抱着发烧的我冲进急诊室，消毒水的气味让我想起老宅后院那口永远泛着青苔的井。

去年深秋回乡，老槐树已经开过三次花。树皮上歪歪扭扭的刻痕里，嵌着半片枯黄的纸飞机，那是五岁那年我写给外星人的信。石板路旁新开了家奶茶店，老板娘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她端着拉花杯的手势，和奶奶炒菜时颠锅的弧度惊人相似。

“你爸在省城医院住院呢。”堂哥递来热腾腾的槐花饼，饼皮上撒的糖霜像撒了层月光。我们坐在晒谷场看晚霞，远处工地的塔吊正在拆除老戏台的飞檐。暮色中，奶奶的竹编背篓突然从记忆深处浮上来，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和风干的槐角。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个铁皮铅笔盒，盒盖上歪歪扭扭刻着”永远不说再见”。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火车票，日期是搬离那天的清晨。窗外的槐花又开了，细碎的花瓣落在键盘上，我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槐花蜜的甜。

此刻我坐在新居的飘窗前，阳台上摆着从老家带来的青瓷花盆。手机里存着母亲发来的视频，她正在给住院的父亲读我寄去的家书。视频那头传来熟悉的咳嗽声，像极了老宅屋后那棵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刻着时光的重量。

暮色渐浓时，我打开窗。晚风裹挟着槐花香涌进来，恍惚间又看见七岁的自己蹲在石板路上，数着蚂蚁往奶奶的围裙口袋里塞槐花。那些被我们称为”偶尔怀念”的瞬间，或许正是生命最温柔的锚点，让我们在奔向远方的路上，始终记得来时的方向。

月光爬上窗台时，我听见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他们举着新买的气球跑过重新修葺的石板路，气球在夜色中飘摇，像极了童年时写在纸飞机上的愿望。或许成长本就是不断与旧时光和解的过程，我们带着记忆的碎片前行，让每一步都踏出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