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摔碎的青瓷茶盏》
法庭的空调开得很足,我裹紧驼色羊绒围巾,看着被告席上那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他右耳垂的银色耳钉在冷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像极了三年前他第一次摔碎我母亲青瓷茶盏时的模样。
那天我正在灶台前熬中药,青瓷茶盏突然从五斗柜顶跌落。飞溅的瓷片划破母亲手腕时,我听见她用带着吴侬口音的上海话喊:”阿荣!你发什么疯!”那个总说”我养你长大”的男人抄起笤帚,将茶盏碎片扫进簸箕:”养你不如养条狗!”
我至今记得笤帚抽打后背的钝痛,也记得母亲蜷缩在沙发角落时颤抖的肩膀。她总说”家丑不可外扬”,可那天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搬去我外婆家。我抱着装着中药的玻璃罐跟在后头,看她在出租屋里用酒精棉球擦拭腕间伤口,把那把摔碎的茶盏埋在楼下花坛。
“当时我以为只要搬出去就能解决问题。”我在法庭陈述时声音有些发颤,”直到发现他开始跟踪我。”那天我在图书馆整理古籍时,透过落地窗看见他站在梧桐树影里,手里攥着印有我母亲名字的房产证复印件。他冲进来的瞬间,我正捧着《妇女权益保障法》第二十七条,书页间夹着的青瓷茶盏碎片硌得掌心生疼。
班主任王老师是我重要的支持者。这位退休的中学语文教师,用她珍藏的紫砂壶装着法律援助热线号码。”家暴不是家务事,”她把热茶推到我面前,”你看这壶嘴,当年被茶垢糊住了,得用白醋慢慢泡。”她教我如何固定银行流水作为证据,如何让邻居提供听见摔东西声的证词,如何将医院诊断书上的”软组织挫伤”转化为法律术语。
法庭辩论那日,我特意穿上了母亲留下的月白旗袍。前襟盘扣是母亲亲手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斜却异常鲜亮。当律师将青瓷茶盏的照片呈现在屏幕上时,我看见被告席上的男人突然直起腰,耳钉在冷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家庭暴力司法解释,”律师的镜片反着光,”被告应当承担精神损害赔偿。”我望着被告席上微微颤抖的中山装下摆,突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给我梳头时说的话:”囡囡,头发要梳得像青瓷盏的冰裂纹,整齐但不死板。”
判决下来那天,我在法院门口遇见了送花的老张头。这位在弄堂口卖青瓷的匠人,听说我要告家暴后,默默送来一对修复好的茶盏。他布满裂痕的手指抚过盏底:”当年我师傅教我修复瓷器,说要留住器物的魂。”青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裂纹里渗着金缮的细密金线。
走出法院时,梧桐叶正簌簌落在肩头。我摸出手机给母亲发消息:”妈,我租了带安全屋的公寓,青瓷茶盏碎片都装在防弹玻璃盒里。”屏幕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我知道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三个月后,我在社区法律援助中心遇见了新的受害者小周。她攥着被撕破的婚纱照,照片里新郎官的领结歪斜着,像极了当年摔碎的茶盏。”他说要休掉我,”她声音细若蚊蝇,”可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我递上热茶时,瞥见她手腕上未愈的淤青。
“记得王老师说的紫砂壶吗?”我摩挲着杯沿,”法律援助热线是12348,就像壶嘴,要对着光才能流出好茶。”她惊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我仿佛又看见三年前那个在图书馆颤抖着翻找法律条文的女孩。
如今我常去老张头的工作室,看他把碎瓷片拼成新的器物。金缮的细线在裂纹间蜿蜒,像极了那些被家暴撕碎又重新拼合的人生。”每件瓷器都有裂痕,”老张头用毛笔蘸着金漆,”但金缮的魂更贵。”阳光透过工作间的木窗,在他银白的发梢跳跃,恍若当年母亲腕间的酒精棉球。
前些天收到法院的执行通知书,被告赔偿的精神损害抚慰金已经到位。我带着母亲去苏富比拍卖行鉴定那对青瓷茶盏,专家说这是清末民初的官窑作品,金缮工艺价值不菲。母亲摩挲着拍卖证书,突然说:”囡囡,我们把它捐给反家暴基金会吧。”
拍卖行大厅的玻璃幕墙外,黄浦江的游轮正拉响汽笛。我望着江心那抹流动的波光,想起王老师紫砂壶上的茶垢,想起老张头工作室里的金漆,想起母亲旗袍上歪斜的并蒂莲。原来那些破碎的瞬间,终将在时光里淬炼成新的光芒。
走出拍卖行时,梧桐叶落满肩头。我掏出手机给小周发消息:”明天来工作室,我教你修复婚纱照。”屏幕那头传来消息提示音,像极了当年法庭宣判时,法槌敲击桌面的清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