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悬崖边种花的人
1991年的北京秋阳里,我第一次走进地坛。那时我刚做完肾移植手术,每天被各种药物折磨得形销骨立。护士推着我穿过斑驳的朱红宫墙,石板路上铺满银杏叶,金灿灿的像撒了一地碎金箔。我忽然想起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的话:”苦难既然把我推到悬崖边,那就让我在这里坐下来,顺便看看风景,唱支歌给你听。”
一、地坛的纹路
地坛的柏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树影在青砖地上织出细密的网。我数着砖缝里的青苔,发现每块地砖都像被时光打磨过千遍。卖糖葫芦的老汉支着褪色的蓝布伞,看我们经过时总会上前递颗山楂果:”姑娘,尝尝,甜着呢。”他的皱纹里藏着三十年的风霜,却把糖葫芦的竹签都擦得锃亮。
有个穿蓝布衫的扫叶人,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出现。他扫地的竹帚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扫过的地方落叶都排列成整齐的队列。我问他为何如此认真,他笑着指指西北角:”那株老槐树,是我扫了四十年。”他的扫帚划过石阶时,总会故意放轻力度,仿佛怕惊醒了睡在青苔里的时光。
最让我震撼的是那座残破的钟楼。生锈的指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传说当年某位将军在此跃马扬鞭。如今砖缝里钻出野草,像给钟楼系上了褪色的红绸带。有位老先生每天带着毛笔来写生,在泛黄的宣纸上勾勒钟楼轮廓,落款处总写”甲申年霜降”。
二、悬崖边的野花
术后第三个月,我跟着护工学种花。在病房窗台种薄荷时,发现叶片背面藏着银白色斑纹。护士说这是”月光薄荷”,只有在月圆之夜才会显现。我开始在病房记录每日变化:晨光中蜷缩的影子,黄昏时窗棂投下的几何图形,甚至药片溶解时的气泡形状。
有次在花园遇见位拄拐杖的姑娘,她正在给石缝里的蒲公英浇水。她的左腿装着机械假肢,却能用右脚精准地拨弄花茎。”我曾被医生宣判要终身卧床,”她指着假肢上缠绕的彩带,”现在每天收集露水浇花,比上班有趣多了。”她教我用枯枝在沙地上写字,说这样能锻炼手部肌肉。
某个雪夜,我在长廊遇见位弹三弦的老琴师。他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琴弦是用旧自行车辐条改的。当《渔舟唱晚》的旋律穿透风雪,我突然发现廊柱上的冰花都在轻轻摇晃。琴师说:”年轻时总想着去江南,现在倒觉得这满地琼瑶比西湖更美。”他布满冻疮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出比月光更清亮的音符。
三、歌声里的回响
术后半年,我回到地坛做义工。在整理古籍时发现本泛黄的《芥子园画谱》,扉页写着”丙午年春,于地坛得”。画谱里夹着片干枯的槐叶,叶脉间还沾着朱砂。我跟着老园丁学会用槐花蒸饭,他说这是当年文人们雅集的时令美食。
有个下雨天,我在碑林遇到位抄经的盲人。他用手触摸碑文,然后对着空气口述:”永泰元年,张氏重修…”雨水顺着他的凉鞋流进裤管,却滴不湿怀里的《心经》。他说:”摸着碑文能听见历史的心跳。”后来我常去听他讲碑文故事,那些斑驳的笔画在他指尖变成了会呼吸的字符。
某个清晨,我在钟楼遇见位修复古钟的匠人。他正在用竹刀剔除铜锈,露出内部精巧的齿轮结构。”这口钟停摆四十年了,”他擦着铜绿说,”但每颗齿轮都记得它曾奏响的声音。”他教我用砂纸打磨移植后的肾脏疤痕,说这样能像修复古钟一样让生命重新鸣响。
四、种在时光里的花
如今的地坛依然每日迎来送往。我常在银杏树下教孩子们用落叶拼贴画,他们把枯叶当彩纸,把蝉蜕当装饰。有位轮椅上的少年送我幅水墨画,画中悬崖边开满野菊,落款是”丙申年秋,地坛小友”。
去年深秋,我在古籍馆发现1943年的《地坛游览指南》。泛黄纸页上记载着:”每日卯时,有老妪于古井旁唱皮影戏,声如黄莺出谷。”对照现在的记录,发现那口古井旁确实有个用矿泉水瓶改造的皮影箱,老奶奶的唱腔和八十年前一样清亮。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1991年的病历本。那些潦草的字迹记录着药物剂量和疼痛等级,空白处却画满了地坛的植物图谱。我忽然明白史铁生说的”坐下来看风景”,不是消极的妥协,而是像古井边的老妪、残破的钟楼、石缝里的蒲公英那样,在生命裂缝中种出新的春天。
暮色中的地坛依旧静默,但我知道每块青砖都在讲述故事,每片落叶都在书写诗行。那些曾被苦难推到悬崖的人,有的在风雪中弹琴,有的在石缝里种花,有的把月光酿成酒。当我们学会在悬崖边唱起歌,生命最坚硬的壳上,也会绽出柔软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