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的父与子》

老槐树的影子在砖墙上摇晃，我蹲在门槛上剥毛豆，听见巷子深处传来铁锹敲击石板的闷响。父亲蹲在青石板上补鞋底，油灯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把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褪了色的年画。

那年我七岁，父亲刚从矿上回来。他左腿有道蜈蚣似的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镇上的裁缝铺全天不关门，我总看见他站在橱窗前，对着新做的中山装发呆。有次我偷拿他的钢笔去学校，被班主任当众羞辱，父亲在办公室门口抽了半包烟，烟灰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

“爸，你穿这身衣服真丢人。”我攥着月考第三名的奖状，把书包摔在八仙桌上。父亲正在修自行车，扳手”咔嗒”砸在铁架上，惊得我缩了缩脖子。他没抬头，只是用砂纸打磨着车链，砂粒簌簌落在掌心，像他永远擦不干净的命运。

1998年发大水，父亲在工地上被塌方的钢管砸中。救护车鸣笛声撕破雨夜时，我正趴在教室窗台上，看浑浊的河水漫过石桥。父亲躺在担架上，工装裤浸透泥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护士说伤在腰间，怕是要留下终身残疾。

住院部走廊的灯坏了三天，父亲总在深夜咳嗽。我偷偷翻他枕头底下，摸到本泛黄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1983年的高考准考证，墨迹被水渍晕染成团。他当年考了四百多分，却为了给母亲治病退了学。

“爸，你当年真傻。”我把准考证举到他面前，输液管在床头晃荡。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傻？我当年在工地扛水泥，每天走三万步，就为攒钱给你妈做手术。”他眼眶发红，输液针头在皮肤上勒出青紫。

2005年高考放榜那天，我攥着二本录取通知书冲回家。父亲正在巷口卖冰棍，三轮车上堆着十箱水果糖。他看见我，推车往家跑，冰棍箱”哐当”撞在石阶上，水果糖滚得到处都是。”爸，我考上大学了！”我蹲在满地糖纸里欢呼，父亲却突然蹲下身，肩膀剧烈颤抖。

那天夜里，父亲翻出珍藏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张泛黄的图纸，边角都被他磨得发毛。”这是我设计的跨江大桥方案，”他指着图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当年给省城的设计院投过稿，他们说我太年轻……”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像撒了层细盐。

2012年冬天，父亲在工地摔断腿。我连夜赶回老家，看见他拄着拐杖坐在轮椅上，正用放大镜看老花镜里的设计图。”爸，要不咱们去省城看看？”我把热姜汤塞进他手里。父亲摇摇头，从抽屉里掏出个铁盒，里面躺着枚生锈的模型扣，”这是我当年设计的桥墩扣件，用这个能省三成钢筋。”

去年清明，我带父亲去江边看跨江大桥。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色，父亲忽然指着对岸说：”你看那座桥，像不像当年我画的图纸？”江风掀起他稀疏的头发，我看见他眼底闪过星火，像二十年前那个在裁缝铺橱窗前发呆的年轻人。

前些天收拾旧物，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图纸、设计草稿和二十三年前的高考准考证。最底下压着张汇款单，金额栏写着”2000元”，日期是2003年9月——那年我考上技校，父亲在工地扛了三个月水泥。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父亲正在阳台上侍弄他的小菜园。我端着新买的保温杯过去，看见他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研究着从工地捡来的鹅卵石。”爸，这石头能做桥墩吗？”我故意逗他。父亲笑得眼睛眯成缝，从围裙兜里掏出个铁皮盒：”等我把这些石头磨平了，就给你建座桥。”

暮色渐浓，父亲把最后一株青菜移栽进花盆。我忽然明白，那些深夜咳嗽的夜晚，那些偷偷修改图纸的清晨，那些藏在冰棍箱底的设计稿，都是他留给我的桥墩。如今我站在人生的江面上，终于读懂了父亲用四十年光阴铺就的那座桥——它从矿工宿舍的土墙，通往我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再延伸向更辽阔的远方。

月光爬上窗台时，父亲在阳台哼起走调的《我的太阳》。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三年前那个在裁缝铺橱窗前发呆的年轻人。或许每个父亲都是未完成的桥，他们用伤痕累累的肩膀，为我们铺就通向远方的路。而我们终将懂得，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正是支撑起整座桥梁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