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盏灯》

老巷子里的梧桐树又抽新芽了。我站在斑驳的树影里，望着街角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恍惚看见十八岁那年的自己，抱着吉他坐在石阶上，把初遇时的心跳谱成曲子。

那时我总爱在巷口等林夏。她总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屐，像只迟到的白蝶。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在梅雨季，她踩着水洼跑过青石板，突然被滑倒的竹篮绊住。我伸手去扶，却碰到了她发烫的耳垂。

“你手怎么这么凉？”她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水珠。我低头看见自己冻得发红的手，这才惊觉春寒料峭。后来我总在巷口生着炭盆，等她来烤手。炭火噼啪作响时，她会把冻疮贴在我掌心，说这样就能把冬天的寒冷都烤化了。

爱情像巷口的煤油灯，初燃时亮得晃眼。我们挤在裁缝铺的玻璃窗后，看老板娘用银剪子裁开红绸。她教我绣并蒂莲，丝线在指尖缠绕成同心结。直到某个梅雨夜，她突然问我：”你说爱会不会像梅雨，总在潮湿中发霉？”

我愣住了。我们刚搬进巷尾的阁楼，雨水顺着瓦缝滴在油纸伞上。她把伞倾向我这边，自己肩膀却洇湿了大片。那时我还不懂，爱原来不是永远晴朗的天气。

变故来得比梅雨更急。林夏的家人从南洋寄来照片，她父亲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椰林里，身后是金碧辉煌的橡胶园。她攥着照片的手指节发白，旗袍开衩处露出半截青紫的淤痕——那是她反抗包办婚姻时留下的。

“他们要把我卖给橡胶园当压寨夫人。”她把照片撕成雪片，纸屑在雨中打着旋儿。我握着伞柄的手沁出冷汗，忽然明白煤油灯芯为何会爆出焦黑的火星。原来爱不是永远温顺的烛光，有时会变成烧红的铁。

我们躲进了城郊的防空洞。潮湿的霉味混着发霉的饼干渣，洞壁上还留着弹孔。林夏把最后半块巧克力掰给我，自己就着雨水舔铁皮罐里的米汤。她笑说：”你看这洞，多像我们此刻的心境，又黑又深，却藏着光。”

可光亮终究敌不过现实的铁壁。防空洞坍塌那夜，我们蜷缩在防空洞口的排水沟里。她的额头贴着我的后背，呼吸间尽是铁锈味。我咬破手指用血写”爱”字，血滴在潮湿的泥地上，转眼就被雨水冲淡。

后来我们各自离散。我背着吉他走街串巷，她成了橡胶园的账房。每次经过巷口，总看见那盏煤油灯孤零零地挂在老槐树上。风大时，灯芯就会摇曳不定，像随时要熄灭的烛火。

直到三年后的冬至，我在医院走廊遇见她。她穿着笔挺的套装，鬓角已染霜色，手里攥着泛黄的病历单。医生说她父亲得了喉癌，癌细胞已经转移。我这才惊觉，当年那个在雨中撕照片的姑娘，如今要独自面对生命的终点。

“当年你说爱像梅雨，现在呢？”我摩挲着病历单上”喉癌晚期”的字样。她苦笑着摇头，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躺着半块发硬的巧克力，包装纸上还留着当年撕碎的红绸碎片。

我们坐在医院天台，看夕阳把云霞烧成血色。她突然说：”那年防空洞坍塌，我抱着你从排水沟爬出来，你后背的伤疤像条蜈蚣。”我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后背至今留着蜿蜒的疤痕，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

“后来我总梦见煤油灯。”她望着天边的晚霞，”有时它亮得刺眼，有时又暗得像鬼火。但我知道，只要灯芯没灭，光就还在。”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她慌忙起身，白大褂下露出半截青紫的淤痕——和十八岁那年的淤痕一模一样。

如今巷口的煤油灯换成了太阳能路灯，但每当夜幕降临，我仍会看见那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姑娘，在树影里对着虚空弹唱。她的琴声像永不褪色的绸缎，在时光里流转成永恒的旋律。或许爱本就瞬息万变，但良心就像老槐树深扎的根系，纵使经历风霜雨雪，始终紧握着最初的温度。

昨夜路过巷口，发现那盏太阳能路灯下多了个铁皮盒。里面躺着半块巧克力，包装纸上用钢笔写着：”给永远在等煤油灯的人”。我摸着盒底刻着的”良心”二字，突然明白，原来真正的爱情，从来不是永远亮着的灯，而是灯芯里那粒不灭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