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石记》
我第一次见到海鸥衔着石子时,是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那片被台风卷走的礁石滩上,灰白色的海鸥像一片片飘落的羽毛,在咸涩的风里歪歪斜斜地划出弧线。它们把石子叼在尖喙间,在浪尖上跳着古怪的舞蹈,仿佛要把整个大海都填进自己喙里的空隙。
那年我父亲在海上失踪了。母亲说海鸥是海神的信使,它们衔来的每一颗石子都是海神对亲人的告慰。我蹲在礁石滩上,看着海鸥把石子抛向天空又接住,忽然觉得那些石子像极了我父亲留下的未完信件——每一颗都带着海水的咸味,每一颗都沉甸甸地压着说不出口的思念。
后来我在图书馆的旧书堆里翻到《山海经》,精卫填海的故事像一柄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锁。那只被炎帝折断翅膀的鸟儿,衔来西山木石,在东海投下千万个浪头。原来人类和鸟兽共享着同一种执念,当命运的潮水退去时,总有人固执地要把失去的填满。
我搬到了离海岸三公里的渔村。每天清晨五点,渔人们扛着渔网走向码头时,我总在村口的榕树下捡拾贝壳。那些被海浪磨得发亮的石子,有的带着螺旋纹路,像父亲的烟斗;有的棱角分明,像他常戴的铜制怀表。我把它们按形状分类码在陶罐里,陶罐底铺着晒干的椰子壳,说是这样石子就不会硌疼手。
第三个雨季来临时,我学会了用渔网修补渔船。老船工说修补船底的洞,就像给心里补裂缝。”要顺着木纹走针脚,”他布满老茧的手捏着针线,”逆着走针脚,船会漏得更快。”这句话让我想起母亲熬药时总说:”药性要顺着时辰走,急火熬出来的汤会苦得发涩。”
某个暴风雨夜,我修补的渔船在浪里打转。闪电劈开云层时,我看见船底有个拳头大的洞,像父亲留下的眼睛。海浪裹着咸腥的泡沫涌进来,我摸到口袋里那罐石子,突然想起精卫把石子投入海面的样子。当第一颗石子砸进浪里,我听见海鸥的鸣叫从远处传来,像无数只翅膀扑打的声音。
第七个春天,我带着渔船回到当年父亲失踪的礁石滩。海鸥已经不再频繁飞来,但滩涂上散落着它们新衔来的石子,像撒了一地星屑。我蹲下身,把陶罐里的石子全倒出来,任它们顺着指缝漏进海里。那些石子有的卡在掌心,有的滚进石缝,有个棱角分明的石子突然弹起来,恰好落进浪花翻涌的漩涡。
“你终于来了。”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提着装满药草的竹篮。我们并排坐在礁石上,看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母亲从篮子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紫苏叶和陈皮,”当年你父亲总说,填海要选最硬的石头,可我觉得,把软的东西扔进海里,海也会记住的。”
海鸥群突然从天际飞来,它们在暮色中排成巨大的”人”字,翅膀扑棱声惊起层层白浪。我看见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像是无数石子正在海浪间沉浮。母亲指着海平线说:”你看,那些石子都变成星星了。”
如今我常在黄昏时分修补渔船。当夕阳把渔网染成琥珀色,我会把晒干的椰子壳铺在船板上,再放几颗打磨圆润的石子。老船工们说我的船比他们的还稳当,其实我知道,是那些石子替我记住了海水的脾气。每个满月夜,我都能听见海鸥在远处鸣叫,像在应和着精卫的歌声。
前些天在码头遇见当年教我补渔船的老船工,他指着海面说:”瞧见那些发光的泡沫了吗?是海鸥在给石子开送行会。”我蹲下身,看见浪花里确实闪烁着细碎的银光,像无数精卫衔来的星子,永远在向天空坠落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