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效应》

梅雨季的江南总是氤氲着水汽，我站在老宅的青石板路上，看着檐角垂落的雨帘，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总爱穿月白旗袍的姑娘。二十年前在弄堂口初见时，她也是这样站在雨里，发梢沾着水珠，怀里抱着本翻开的《罗生门》，书页被雨水洇湿的边角像极了她眼底的迷惘。

那时我刚从北方调来上海，在旧货市场当掌柜。每天清晨开张前，总有个穿蓝布衫的阿婆会准时出现，用布满老茧的手推着三轮车，车斗里堆满泛黄的书册。”后生仔，旧书旧书，论斤卖不？”她总这样问，声音里带着吴侬软语的沙哑。直到某个梅雨绵绵的清晨，我看见她蹲在积水旁，正用油纸伞接住从书页里漏下的雨滴。

“这是《罗生门》？”我指着书脊上斑驳的烫金字。她抬头时，我看见她耳垂上摇晃的银丁香耳坠，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是的，我阿姐临终前塞给我的。”她说话时，雨丝正巧落在她新烫的卷发上，顺着发梢滑进旗袍盘扣的缝隙，”她说这书里藏着人世间的真相。”

我们成了奇怪的忘年交。她教我辨认古籍上的异体字，我带她认识市场里新到的孤本。有次她指着《罗生门》里”真相如月映万川”的批注问我：”后生仔，你说人心里的事，是不是也像这月亮？各人看各人的影儿？”我望着她眼角的皱纹，突然觉得这个总在雨天出现的阿婆，像极了《罗生门》里那个被杀的武士。

直到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我在市场角落发现了她。她正蜷缩在堆满旧书的墙角，怀里抱着本被雨水泡烂的《罗生门》，书页黏在一起结成块状。几个收废品的少年正在推搡她，为首的瘦高个子的男孩用脚尖踢着她的蓝布衫：”老不死的，占我们位置卖书！”她踉跄着后退，旗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的《罗生门》，书页间飘落的纸片像纷飞的雪。

我冲过去时，看见她怀里紧攥的银丁香耳坠滚落在泥水里。那个瘦高个子突然笑了：”这玩意值钱，给老子。”他伸手去抓，她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在对方皮肤上划出红痕。”你听我说…”她喘着粗气，声音被蝉鸣撕碎，”这书是我阿姐的遗物…”话没说完，少年们已经推搡着将她拖走，她最后回头的眼神，像极了《罗生门》里被杀的武士望向刀刃的目光。

后来我常在深夜的旧书摊前，看见那个瘦高个子在翻找什么。有次他看见我，突然咧嘴笑了：”喂，你认识她？”我摇摇头，他却不依不饶：”她耳朵上的银丁香，是我奶奶陪嫁的。”我这才注意到，那对耳坠的背面刻着”永昌三年”的字样。他接着说：”她总在雨天出现卖书，可我奶奶临终前，明明托我找的是这个。”

这个说法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记忆里激起层层涟漪。我开始在旧书堆里翻找，终于在一本《申报》合订本里发现线索——1927年永昌三年的某期报纸，刊登着一起离奇的失踪案，报案人正是那个瘦高个子的曾祖父。报道里提到失踪者随身携带的银丁香耳坠，与耳坠背面的刻字完全吻合。

暴雨倾盆的夜晚，我敲开了瘦高个子的家门。他正在擦拭那对银丁香耳坠，烛光映着他眼角的细纹。”其实我奶奶临终前，是让我去寻找失踪的祖母。”他声音沙哑，”可我翻遍族谱，只找到她卖书的记录。”我递上那本泛黄的《申报》，他颤抖着翻开，突然指着某行小字：”原来她不是失踪，而是…”他哽咽着把报纸合上，”原来她…她被流言逼得投河自尽。”

雨声渐歇时，我在老宅的阁楼发现了一本用油纸包裹的日记。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扭扭记录着阿婆年轻时在旧货市场卖书的故事。原来她曾是留日归来的女学生，因坚持在雨天营业被同行排挤，某个暴雨夜被诬陷偷窃，耳坠被抢走后投河自尽。而那个瘦高个子的曾祖父，正是当年目击者之一，却因惧怕家族压力始终未敢发声。

“所以真相就像这雨中的月亮，”我合上日记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倒影里寻找答案。”他沉默良久，突然笑了：”我奶奶临终前说，罗生门里的真相，不在书里，在人心里。”我们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街灯，那些光点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圆，恰似《罗生门》里那个永远照不亮的雨夜。

如今旧货市场早被改建成文创园区，那个蓝布衫阿婆的故事，成了市场口常被传说的都市怪谈。有次经过文创咖啡馆，听见两个年轻人在讨论《罗生门》，其中一人说：”现在感情里的罗生门，比电影里更可怕。”我端着咖啡靠在窗边，看见玻璃倒影里自己的眼角，也泛着细碎的雨光。

雨又落下来时，我总会去老宅的阁楼整理旧书。那些泛黄的《罗生门》里，夹着不同年代的批注，有说真相在书页间的，有说在读者心上的。某个午后，我在书页间发现了一张泛黄的明信片，背面写着：”真相或许永远沉睡在罗生门的阴影里，但每个寻找的人，都是自己的武士。”落款是”阿婆”，日期是1927年6月15日。

窗外的雨滴敲打玻璃，恍惚间又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后生仔，你说人心里的事，是不是也像这月亮？”我望着天际被云层吞没的月亮，突然明白《罗生门》真正的隐喻——当我们试图拼凑真相时，每个人都是执刀的武士，而真相永远在刀光剑影的缝隙中，化作万千个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