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灯塔》

《雾中灯塔》

老宅的阁楼在梅雨季返潮,我蹲在积灰的木箱前,指尖触到箱底泛黄的信纸时,檐角垂下的雨帘恰好漏进一束光。十七岁的字迹洇在信纸边缘:”今天数学考了二十七分,母亲在饭桌上摔了筷子,父亲把我的台灯砸碎在墙上。”

雨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我忽然想起那个潮湿的黄昏。彼时我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窗外的梧桐叶在暮色里簌簌坠落。班主任把月考卷子拍在讲台上,鲜红的”27″刺得我眼眶生疼。前排的苏晴转过身,她马尾辫上的蝴蝶结随着动作轻晃:”你这分数够买十包辣条了。”

我攥紧书包带子,指甲在帆布上掐出月牙形的褶皱。那晚母亲把菜刀剁在砧板上,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簌簌落在积满灰尘的奖状上——那张写着”市级作文竞赛一等奖”的证书,此刻正被雨水洇成模糊的墨团。

“你看看人家小明!”母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我盯着她围裙上洗得发白的牡丹花纹,突然发现她鬓角不知何时冒出了几根银丝。父亲把烟头按进烟灰缸时,金属边缘的缺口像道狰狞的伤疤。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总在课间躲在楼梯间背单词,玻璃窗上的冰花把阳光切割成菱形的光斑。苏晴的笑声从走廊传来:”听说你爸把你的自行车扔进了河里?”我盯着窗台上融化的冰柱,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动。

直到那天在旧书店,我撞见苏晴和她的父亲在买《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阳光穿过书架的缝隙,在她发梢跳跃成细碎的金箔。”我女儿说想考复旦新闻系。”她父亲推了推眼镜,书页翻动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

我站在书店门口数落叶,突然想起自己书包里那张被揉皱的自主招生报名表。苏晴的自行车铃铛声从身后掠过,我听见风卷起她书包上褪色的向日葵挂件,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高考前夜,我蹲在操场看台上看星星。苏晴的白色运动鞋踢着石子,她耳垂上的银丁香晃得我眼睛发酸。”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像棵胡杨。”她的声音混着晚风里的蝉鸣,”在沙漠里扎根的那种。”

我摸到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报名表,指腹抚过”复旦大学中文系”几个字。看台上的广告牌突然亮起,LED屏上的校训”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刺破夜空。苏晴把保温杯递给我时,杯壁上的水珠正顺着她手背滑进袖口。

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母亲在院子里晒被单。阳光把蓝白格子晒得发烫,她突然说:”你爸那辆自行车,我托人捞上来了。”我望着水塘里浮标的倒影,看见自己十七岁的倒影正在涟漪中碎裂。

后来每次回家,我都要去老宅阁楼翻找旧物。在褪色的英语单词本里,我发现了用红笔圈出的句子:”To understand is to love.”泛黄的便签纸上,父亲抄录的句子被雨水泡得卷边:”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去年深秋,苏晴从上海寄来明信片。背面贴着外滩的夜景,她写道:”现在我在做校园记者,昨天刚采访了复旦百岁校庆。”信封里掉出张泛黄的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致十七岁的我》。

我站在黄浦江边看游轮驶过,江风卷起她手写的诗句:”那些在雾中跋涉的日子,终将成为灯塔。”暮色中的陆家嘴天际线泛起金光,我突然想起十七岁那个雨夜,父亲把台灯砸碎时飞溅的玻璃碴——那些碎片此刻正在江面粼粼生光。

今夜整理旧物,在母亲当年的针线筐底,发现她藏着的牛皮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野菊,字迹被岁月晕染成朦胧的云:”1998年9月12日,囡囡出生。她哭得像只小兽,眼睛像父亲,睫毛像自己。”

窗外的梧桐叶又开始飘落,我忽然明白那些被泪水浸泡的夜晚,那些在雾中踉跄的脚步,都是生命必经的跋涉。就像父亲书架上那盏修复过的台灯,裂痕处缠绕的铜丝,在暮色中闪烁着温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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