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教室的玻璃窗蒙着薄雾,我总在早读时看见父亲在楼下抽烟。他卷烟的姿势像在折断枯枝,烟灰缸里积着半缸烟蒂,像一滩凝固的暗红色琥珀。那时我总以为,只要考上省重点中学,就能让父亲把烟戒掉,让烟灰缸里长出青苔。
高二那年的物理竞赛,我攥着市二等奖的证书冲进家时,父亲正在阳台上给绿萝浇水。水珠顺着叶片滚落,在水泥地上砸出细小的坑洞。”省三模考试第三名”,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在暮色里发颤。父亲浇水的动作顿了顿,绿萝的叶片突然被风吹得簌簌发抖。
后来我才知道,省三模考试前夜,父亲在工地上摔断了尾椎骨。他裹着纱布来送考,工装裤膝盖处渗出的血渍被雨水冲成淡粉色。”别紧张,”他摸着我的头说,”你妈当年在纺织厂,月考全厂前三名。”绿萝的根系在水泥缝里蜿蜒,像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
高三的晚自习总是亮到最晚。我趴在课桌上啃着冷掉的包子,余光瞥见班主任在窗外踱步。他总说:”人生是场马拉松,马拉松跑得快的不见得赢。”这句话让我想起去年在图书馆遇见的清洁工阿姨,她总在晨读前用抹布擦亮每张课桌椅,说”干净的环境才能让人安心读书”。
高考前三个月,父亲在工地被塔吊砸中。住院部走廊的消毒水味混着走廊尽头的玉兰香,我握着CT报告单的手被汗水浸得发白。主治医师的话像手术刀:”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需要开刀。”我忽然想起初中时偷拿父亲烟盒,发现里面藏着止痛药,锡纸上的划痕像他掌心的老茧。
手术那天,班主任带着全班同学来医院送考。他们把写满祝福的千纸鹤挂在病房窗台,纸鹤翅膀上沾着粉笔灰。母亲红着眼眶说:”你爸当年想考大学,结果被招进工地。”我摸着父亲后背尚未拆线的伤口,突然明白那些深夜里,他伏案改图纸时颤抖的肩膀。
放榜那天暴雨倾盆。我站在省重点中学的招生处前,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录取通知书”的烫金字上。保安大叔递来纸巾时,我看见他手背上贴着膏药。”我闺女在清华读建筑系,”他擦着眼镜笑,”她说设计教学楼时,要让阳光照进每个教室的角落。”雨水在积水里映出七彩光晕,我突然想起父亲总说:”绿萝能在水泥缝里活,人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如今我坐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书页上投下细碎光斑。楼下工地上塔吊正在起吊钢筋,金属摩擦声与书页翻动声奇妙地交织。昨天收到父亲从老家寄来的包裹,里面是晒干的桂花和泛黄的笔记本,扉页写着:”当年你说要当建筑师,现在记得给教室装通风扇。”
暮色渐浓时,我常去操场看老教授们打太极。他们穿着靛蓝色唐装,动作缓慢却如行云流水。”年轻人总想着出人头地,”李教授收势时笑着说,”其实人生就像太极,刚柔并济才能立定。”他袖口露出半截膏药,在夕阳下泛着淡淡金光。
前些天在建筑系模型室,遇见从工地转行的王师兄。他正在给抗震模型做最后调试,工具箱里还放着安全帽。”我爹当年说,”他拧紧螺丝钉,”出人头地是种责任,不是目的。”窗外的风掠过模型表面的细沙,像时光在水泥地上流淌的痕迹。
昨夜梦见自己站在山顶,脚下是蜿蜒的盘山公路。父亲拄着登山杖走在前面,母亲背着竹篓跟在后面,篓里装着晒干的桂花。山风卷起他们灰白的头发,像两朵飘摇的云。我忽然明白,出人头地或许不是抵达山顶的刹那,而是沿着山道一步步丈量,在每处驿站都遇见不同的风景。
此刻图书馆的钟声响起,我合上《营造法式》。泛黄的书页间夹着父亲晒的桂花,香气混着松墨气息,在夏夜里酿成清冽的酒。山月不知何时爬上窗棂,静静照着满桌图纸和书卷,那些未完成的建筑轮廓,正在月光里慢慢舒展成真实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