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

凌晨一点四十七分，我合上电脑时，显示屏的冷光在黑暗中凝成一块冰。窗外的霓虹灯牌还亮着，像被揉碎的星星撒在玻璃幕墙上。地铁最后一班次将在四分钟后进站，但我的鞋带还没系好。

这是我在广告公司实习的第三个月。每天要改十二版方案，陪甲方改到第七版时，对方突然说”这个蓝色太艳了”，就像突然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咖啡泼在刚擦净的桌面上。我蹲在地上捡拾瓷片时，听见总监在会议室里对客户说：”年轻人需要成长空间。”他们的皮鞋踩在碎瓷片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地铁通道里的广告灯箱正在播放新季广告，虚拟偶像的歌声穿透潮湿的空气。我数着瓷砖缝里的水渍，第十七块砖的裂缝里卡着半片枯叶。这是第七次迟到，考勤系统的红色警告像条吐信的蛇。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母亲发来第六次询问：”今天加班到几点？”

写字楼顶层的消防通道堆满空纸箱，穿制服的保安用对讲机说：”这批滞销的月饼…”话音未落就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我贴着墙根往安全通道挪动，听见财务部传来争吵声，女白领的指甲深深掐进合同纸页，”方案是你们改了十八稿，现在要让我背黑锅？”

凌晨两点的便利店冷气开得很足，关东煮的雾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我买了盒饭坐在台阶上，塑料 chair 咔嗒一声裂开缝隙。收银员在手机上打字：”今天第几次通宵了？”我摸出皱巴巴的餐巾纸，发现背面不知被谁画了只流泪的兔子。

地铁末班车进站时，车厢里飘着口香糖的甜腻。我蜷在角落啃冷掉的饭团，对面乘客的呼噜声混着报站广播。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张照片：老家屋檐下的燕子窝，泥巢里有只未睁眼的小雏鸟。我数着车窗上的雨痕，突然发现每道划痕都像支断了的毛笔。

周五的黄昏来得格外早。我抱着改了二十三稿的方案冲进会议室，却发现白板上只留着半句”主色调建议”。落地窗外，夕阳正把云层烧成橙红色，像打翻的颜料盘。清洁阿姨推着垃圾车经过，车轮碾过满地烟头，火星溅到我的鞋尖。

那天我逃了晚高峰。在跨江大桥的栏杆上坐到华灯初上，江面货轮的汽笛声惊起一群夜鹭。手机相册突然弹出大学室友的留言：”还记得我们在天台看过的流星吗？”我点开去年夏天的照片，天台铁门锈成了暗褐色，铁锁上缠着褪色的红丝带。

凌晨三点的打印店还亮着灯，老板娘在织毛线手套。”实习生又通宵？”她把热美式放在我面前。我翻找钱包时，发现夹层里藏着张泛黄的明信片，是大学时寄给某个未署名地址的。邮戳日期停在2016年秋，收件人姓名被水渍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周末的图书馆地下一层，旧书区总飘着樟脑丸的气味。我蜷在《夜航西飞》的书页间，发现扉页夹着张泛黄的火车票。1963年10月15日，从昆明到北京，二等座。票根背面有行小字：”给阿梅，愿她像候鸟找到南方。”墨迹被岁月洇开，像片枯萎的梧桐叶。

周一的晨会上，总监指着我的方案说：”年轻就是好，能想出用月光做主视觉。”会议室落地窗映着朝阳，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茶水间飘来咖啡香，行政部新来的实习生端着马克杯经过，杯套上印着”夜航西飞”。

周五下班前，我在文件柜底层翻出三年前的离职申请。信封里装着老家门前的野菊花，花瓣已经泛黄卷边。电脑屏幕突然黑了两秒，是系统自动保存的提示。我点开那个尘封的文件夹，里面躺着未发送的辞职邮件，发件时间是2022年4月17日。

夜航西飞的故事里说，飞机总要在黑暗中找到星辰。此刻我站在公司天台，手机电量显示1%。远处CBD的霓虹连成发光的河流，像条永不疲倦的银鱼。风掀起衣角时，我摸到口袋里那张1963年的火车票，背面字迹突然清晰起来——”阿梅”两个字被岁月镀上了金边。

安全通道的感应灯突然亮起，我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在抬头，眼角有颗泪痣，像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他身后是城市未眠的面容，万千灯火次第亮起，如同银河坠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