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汽水》
我第一次见到那棵柠檬树是在九岁那年的夏天。父亲从老宅移栽来的树苗还蜷缩在竹篾筐里,细弱的根系像婴儿的手指般蜷曲着。母亲说这株树是祖母在嫁妆里带来的,枝桠间还缠着褪色的红绸带。
树苗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三个月才发出第一片新芽。那年我考砸了数学竞赛,攥着卷子蹲在树下,看阳光穿过嫩绿的叶片,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父亲蹲下来与我平视:”柠檬的酸是它骨子里的东西,就像你数学里的几何题,得学会和它对话。”
十七岁生日那天,父亲突然搬走了书桌。空荡荡的房间让我整夜失眠,台灯在墙上投出摇晃的影子,像极了月考卷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几何图形。我抱着数学课本在柠檬树下徘徊,忽然发现树皮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算式——父亲用指甲在树干上记下的每日练习题,从圆周率到函数图像,像年轮般层层叠叠。
“原来他不是在逼我学数学。”我忽然笑出声,指尖抚过树皮上干涸的蓝墨水痕迹。晨露沾湿了睫毛,远处传来早市收摊的吆喝声,卖柠檬的阿婆推着三轮车经过,竹筐里青涩的果实泛着油光。
大学录取通知书到来时,我带着满墙的演算纸回乡。父亲正在树荫下熬糖水,铜锅里的糖浆咕嘟咕嘟冒着泡。”当年你奶奶用这锅糖水酿过汽水。”他往澄清的糖浆里扔进几粒柠檬,”酸要压着甜,就像解方程得先找定值。”
我跟着学做柠檬汽水。青柠檬要带皮切,这样酸味才够纯粹。熬糖要文火慢熬,直到木勺能立住不倒。当气泡在玻璃瓶里串成珍珠链时,父亲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个铁皮盒:”你奶奶留下的。”盒子里躺着块发黄的宣纸,上面工整写着:”酸楚入瓮,静待花开。”
毕业典礼那天,我带着汽水参加支教活动。在云南山区的教室里,孩子们围着玻璃瓶数气泡,像发现新大陆的航海家。有个叫小满的姑娘总把柠檬汁挤在作业本上,说这样算式就会像柠檬籽一样发芽。我们就在黑板角落种下柠檬树苗,看它抽出的新芽在山风里轻轻摇晃。
去年冬天,父亲在整理老宅时翻出个樟木箱。褪色的绸带里裹着本《几何原本》,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给阿宁的数学启蒙书。”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泛蓝的糖纸,是奶奶当年酿的第一瓶汽水。
我站在重新翻修的老宅前,看父亲给新栽的柠檬树系上红绸带。阳光穿过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祖辈们留下的算式。远处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混着汽水开瓶的”呲啦”声,像时光酿成的歌谣在山谷间回荡。
树影婆娑间,我忽然明白生活给的酸楚从不是惩罚,而是邀请我们成为自己的酿酒师。那些被泪水浸泡过的柠檬,终将在时光的窖藏中,发酵成能驱散阴霾的甘甜。就像父亲总说的:”酸是柠檬的身份证,甜是岁月给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