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
手机屏幕亮起时,我正伏在宿舍铁架床上啃着冷掉的煎饼。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像根细针,轻轻扎进被窝里。母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永远擦不干净的厨房瓷砖,她左手端着搪瓷缸,右手握着手机,仿佛在给病人递药般郑重其事。
“小满,今天降温了。”她总这样开场,像在播报天气预报。我盯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上个月视频时她还是乌黑浓密的。窗外的梧桐叶在视频框外沙沙作响,她身后的铁皮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那是她新添的取暖设备。
“妈,我穿厚衣服了。”我往镜头前凑了凑,露出围巾上歪歪扭扭的针脚——那是她去年冬天织的,线头还缠着几根白发。
“穿够不够?我给你买了电热毯。”她突然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搁,溅起几点茶渍,”天天开心,要暖和着身子才好。”茶渍在瓷砖上洇开,像朵不规则的梅花。
这已经是第十七个视频通话。自打疫情封控,我们母女俩就靠这方寸屏幕维系着距离。起初我总嫌她话多,后来发现她每次挂断前都会重复那句”要天天开心”,像在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般定时浇灌。
上周视频时,她突然指着厨房墙上的全家福:”你爸的衬衫扣子掉了。”照片里穿中山装的青年,左襟确实少了个铜扣。我盯着那道白痕看了半晌,她却已经转身去拿针线盒,发丝扫过镜头时,我看见她右手小指缠着创可贴。
“妈,你手怎么了?”我话音未落,她慌忙用围裙遮住手背:”缝纽扣的线扎了。”可那截创可贴分明是从虎口垂到指节,像条蜿蜒的蜈蚣。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回到老房子,推开门却看见母亲坐在厨房门口,膝盖上摊着件旧衬衫。月光从她指缝漏下来,照见衬衫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每个扣眼都缀着颗珍珠纽扣,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第二天视频时,我故意把衬衫扣子翻过来给她看。她愣了三秒,突然笑出声:”这扣子…是珍珠的?”我点点头,她却突然沉默,指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全家福的边框。
“小满,你爸的衬衫…”她终于说出口,”他走的那年,我捡了半宿扣子。”画面突然晃了晃,我看见她眼眶泛红,像是要掉下泪来,”后来我总想着,要是能再缝件像样的衣服…”
视频那头传来瓷碗磕碰的声响,她慌忙捂住嘴:”我喝药了。”深褐色的药汁在搪瓷缸里漾开,我忽然想起上个月她偷偷把降压药换成维生素片的事——当时她说是去老年大学报名,其实是在超市买药时被店员多收了五块钱。
“妈,你最近总熬夜。”我盯着她眼下的青影,”医生不是说过不能过度劳累吗?”她愣了愣,突然把手机倒过来对着镜头:”你看,我困了。”屏幕里晃动着她的睫毛,在昏黄灯光下像两片疲惫的蝶翼。
那天之后,视频通话的时长开始变短。她不再提前准备好话题,而是常让我主动开口。有次我正对着镜头发呆,她突然问:”小满,你知道云是什么吗?”我愣了片刻:”云就是天上的水蒸气吧。”
“不对。”她放下手里的针线,”云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窗外的梧桐叶突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她身后的铁皮炉子发出老旧的叹息。我望着她鬓角的白发,突然发现那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无数个”要天天开心”的晨昏累积成的霜花。
上周末视频时,她破天荒让我教她用美颜相机。当我调整完滤镜,她突然指着屏幕上的自己:”小满你看,妈现在像不像年轻时候?”我凑近一看,她精心打理的发型下,几根白发还是从发际线处探出头来。
“妈,你头发…”话没说完,她突然捂住脸:”别说了!”我看见她肩膀剧烈抖动,像是要把积攒的雨水都抖落下来。视频框突然被她慌乱的手指晃得模糊,最后定格在厨房墙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父亲依然穿着那件缀满珍珠扣的衬衫。
三天后我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件新衬衫。我颤抖着手拉开拉链,内衬上用金线绣着行小字:”要天天开心”。珍珠扣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像极了视频通话时她眼角的泪光。
拆包裹时,一张泛黄的纸条从衬衫口袋滑落。上面用铅笔写着:”小满,妈妈把降压药藏在维生素瓶里,是怕你担心。但妈妈不是超人,也会累。要天天开心,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字迹被水渍晕染过,像被泪水反复擦拭过的痕迹。
此刻我坐在开往家的高铁上,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窗外掠过无数个陌生面孔,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传递着”要天天开心”。我突然明白,那些看似轻飘飘的问候,其实是穿越光纤与电磁波,在无数个深夜里编织成的网,网住了所有无法相见的牵挂与守候。
高铁穿过隧道时,手机自动切换到飞行模式。黑暗中,我轻轻握住屏幕,仿佛还能触到母亲发丝的温柔。那些在云端之上流转的”要天天开心”,原来不是简单的祝福,而是两个灵魂在时差与距离中,用最笨拙却最真诚的方式,写给彼此的永恒情书。